“蘇蘇!”少女大吼一聲,抱着小狐狸氣呼呼的:“你好沒義氣!”
她伸出小小的拳頭,往梁帝背上捶了下,咬牙切齒道:“你忘了小時候你尿牀,還是我幫你瞞過去的,你這個討厭的……”
“姑姑,都陳年舊事了,能不能別提了。”梁帝頗感無奈,擡頭嘆了口氣。
少女反而被逗笑了,伸手又連捶了幾下:“就要提就要提,笨蛋蘇蘇,你最笨,最笨了!”
梁帝被囔得頭疼,卻不閃不躲,任少女發泄着,只是文秀的一張臉皺成了個糰子。
說來滑稽,他們雖是姑侄關係,但私下無人時,她卻總是叫他“蘇蘇”,只因他名字裏含個“蘇”字,他覺得這稱呼太沒正經,她卻笑嘻嘻地跟他道:“你叫我姑姑,我叫你叔叔,剛好扯平了,你說對不對?”
那理直氣壯,歪理也能說成正論的樣子,真叫人啼笑皆非。
“朕那時常常在想,是不是讓她多發泄一點,在朕面前多任性一些,朕的小葉子姑姑,就沒那麼辛苦了?”
昏暗的大殿中,繚繞的白霧模糊了梁帝的眉眼,他望着虛空,像是看見了某道遙遠不可觸的身影,輕輕笑道:“畢竟,只有在朕面前,她才能無所顧忌,做回她自己,做回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如果日子能夠一直這麼過下去,於葉陽公主而言,大抵也算一件幸事,可惜,天公從來不仁。”
那一年,西夏向大梁開戰,來勢洶洶,西夏王御駕親征,連奪了大梁十六座城池,戰況慘烈無比。
“紫荊關那一仗你也聽聞了吧,一座城都被屠盡了,死了無數的人,遍地橫屍,血流成河,白骨都堆成了山,連陸老將軍都折了進去……”
聽到“陸老將軍”時,杭如雪的手動了動,他沉聲道:“臣知道,臣曾在陸老將軍麾下任過職,他是個嚴厲卻又和藹的老人家,令人敬佩折服,臣在他手中學到不少東西。”
梁帝長長一嘆:“是啊,三朝元老,忠心耿耿,立下過無數汗馬功勞,可惜人說沒就沒了,鐵骨錚錚戰到了最後一刻,死在了西夏人的鐵蹄下……戰報傳來的那天,朕整整一個晚上都沒閤眼。”
梁帝彷彿又想起那年的場景,摩挲着手邊的茶杯,聲音瞬間都蒼老了許多:“仗不能再打了,大梁耗不起了,不管是百姓還是將士,朕都不想再失去了……”
杭如雪坐在昏暗的大殿中,定定道:“所以只能談判講和。”
“對,談判講和。”梁帝閉了閉眼,嘆息着:“西夏人胃口大,要錢要土地,還要……皇室最尊貴的女人。”
像是又回到那雷電交加的一夜,少女散着發,赤着腳,抱着自己的小狐狸,宮人們攔都攔不住,她一路跑到了大殿,跑到了她的“蘇蘇”面前。
殿門大開,冷風呼嘯,她全身溼漉漉的,一步步走向他,像暗夜的幽靈,瞪着大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蘇蘇,我不想嫁到西夏去。”
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案前就擺着要遞向西夏的求和書,他悲慟地看着她,雙眸里布滿了血絲。
他知道她會來,從下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一定會來。
他心如刀割,卻望着那張蒼白的臉,只能吐出六個字:“小葉子,對不起。”
殿裏靜了靜,忽然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蘇蘇,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殿外電閃雷鳴,映亮那張瘋狂而絕望的面容,她一下跪在了地上,單薄瘦削的身子顫抖不已,一步步地向他跪挪過去:“蘇蘇,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嫁,不能嫁去西夏,我要是嫁了會有人死掉的……”
“可已經有很多黎民百姓死掉了!”龍椅上的他忽地一聲吼道,他捏緊雙手,呼吸急促,血紅了眼眶:“不要拿死來威脅朕,小葉子,就算你死了,屍體都要給朕擡到西夏去!”
她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在她面前極少用“朕”這個字,可一旦用了,就是再無轉圜的可能了。
她懷裏的小狐狸受到驚嚇,跳了出去,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瑟瑟發顫,似乎不明白主人爲什麼這樣傷心欲絕。
“那是朕第一次看到她哭,從前不管多辛苦多累,她都沒在朕面前掉過一滴眼淚……”
“朕直到那時才知道,原來一個總是笑着的人,哭起來也可以是那麼的……絕望。”
雨夜滂沱,雷電交加,大殿裏,他走下了龍椅,一步步來到她身邊,顫抖着手,將她一點點摟入了懷中。
她是那樣瘦,身子那麼冰冷單薄,好像風一吹就會散開一般。
他強忍着淚水,在她耳畔道:“別怪朕,他們指名道姓,一定要你,要你這個宣帝的女兒,大梁身份最尊貴的女人。”
“那西夏王曾在宮宴上與你有過一面之緣,他記得你的模樣,遣人送了畫像過來,那使臣再三叮囑,一定不能弄錯人,言下之意是警告大梁不要妄想耍花招,否則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朕別無他法,連找人替嫁都不可能了,朕……對不起你,小葉子,你心裏有怨有恨就都喊出來吧,都是朕的錯,是朕無能,朕保全不了你。”
大殿中茶香縈繞,陷入回憶的梁帝眉目哀傷,望着虛空一時久久未動:“那夜的雨下了好久好久,天昏地暗,外頭彷彿始終沒有清明過一般,朕耳邊至今都還依稀能聽到那夜的雷電聲。”
“葉陽公主最終還是去了西夏,她說不怪朕,國難當頭,她必須要肩負起一個公主的使命……”
“從那天起,朕再也沒有見過葉陽公主了,西夏那麼遠,她遠離故土,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定活得比從前更不易,她原本是那樣愛說愛笑的人,可卻被逼得心如死灰,臉上再也找不出一絲笑容,就像她離開皇城的那天一樣,雙眼直勾勾的,像一口枯井般,了無生氣。”
“朕知道,朕的小葉姑姑,從那天開始,就已經死了。”
梁帝深深吸了口氣,低下頭,一滴淚水墜入了茶杯之中,漾開一圈又一圈。
他沒說話,杭如雪也沒說話,大殿一時寂寂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首座上才傳來梁帝沉重的聲音:“或許在你們看來,朕這個君王過於軟弱,只知一味退縮,但朕是真的不願再打仗了。”
“戰火一起,死的都是黎民百姓,動亂的都是國土山河,朕不願再見血流成河的畫面,不願再失去像陸老將軍那樣的老臣,更不願再親手把自己最在乎的人送出去。”
大殿燭火搖曳,梁帝將手中的茶杯緊緊一捏,眼眶泛紅:“男人們打仗輸了,卻要把女人送出去和親,你說好笑不好笑?”
杭如雪眉心一動,霍然擡首望着梁帝,他面孔依然文秀清雅,卻似乎陡然間染上一層堅毅的光芒,他在龍座上一字一句道:“朕發過誓,絕不再送任何一個皇室貴女出去和親,這江山興亡,最不該犧牲的,便是百姓與女人。”
擲地有聲的話語中,杭如雪脣角翕動着,到底忍不住開口道:“陛下有此心臣萬分欽佩,可是戰爭總是無法避免的,狄族三番四次挑釁我大梁,若還不……”
“朕知道。”梁帝揮揮手,凝眸望着杭如雪:“狄族不是不能動,但不是現在,朕要思慮的東西還有很多。”
他緩緩道:“你容朕再想想,朕知道杭將軍赤膽忠誠,一心爲我大梁,但是許多事情無法急在一時。”
“杭將軍你是千年一出的將星,一劍可擋百萬師,無所畏懼,但你有沒有想過……”
梁帝頓了頓,拔高了語調,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在大殿迴盪着——
“我大梁現在,又有幾個杭如雪呢?”
座下的那身銀袍心頭一震,還來不及開口時,梁帝已將手邊茶向殿中一灑,冷冷道:“朕肩負黎民百姓,肩負祖宗基業,一旦做出決定,便如此茶,覆水難收了。”
“朕賭不起,眼下也不想賭,狄族之事先暫且如此,朕心意已決,無需再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