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宋久恩問顧襄平,爲什麼會是她?

    顧襄平正在沏茶,手法嫺熟優雅,舉手投足間都是一幅畫。

    “三點。”他頭也未擡,語氣淡淡。

    第一,曾有幸做過宋御史的門生,當報先師教誨之恩。

    第二,宋御史是被慕容丞相誣陷扳倒的,而慕容丞相,是他在朝堂的第一死敵,給敵人添堵的事,他很樂意做。

    第三嘛……俊美的眉目緩緩擡起,在宋久恩身上打了幾個轉,脣邊似有笑意微泛。

    “近些年陛下總是要爲我賜婚,慕容那老賊也有意往我這塞人,與其讓他們安插些牛鬼蛇神在身邊,倒不如親自找個知根知底的,以絕後患。”

    宋久恩不笨,一聽便明白了自己的作用,她點點頭,卻見顧襄平眼波流轉,對她清淺一笑。

    “並且,你也許不會相信,說一見傾心是有些誇張,但我的確,對你的第一眼便有不一樣的感覺,我是個不會忤逆內心的人,想這樣做便這樣做了。”

    如此露骨的情話旁人說來可能會放浪,但不知爲什麼,自顧襄平口中坦然而無謂地說出時,竟會讓宋久恩心頭一跳,半天沒回過神來。

    但很快,顧襄平已經將沏好的一杯茶遞到了她眼前,熱氣繚繞中,模糊了那雙漆黑的眉眼。

    “別懷疑,即使是個宦官,也有動心的權利。如果你願意配合,你父親的仇我日後會爲你討回,不是一命還一命,而是十倍相抵。”

    顧襄平與宋久恩大婚那夜,煙花漫天,街頭巷尾流言紛紛,都城裏有頭有臉的人更是齊聚督公府,心裏不管怎樣想,面上卻還得笑吟吟地送上賀禮,道一聲“恭喜”。

    這裏面,便包括慕容相府與梁將軍府,只是除卻兩個人,慕容珠與梁泊之。

    一個是鄙夷嗤笑,笑宋久恩嫁了閹人,卻又不甘她沒被流放,一個是五臟俱焚,看到那紅彤彤的喜字,呼吸一窒,站都站不穩了。

    梁泊之從沒有一刻這樣後悔過,他悄悄潛入後院,在房裏找到了正在梳妝的宋久恩。

    幾個爲她打扮的婢女應聲倒下,他拉起她的手就想往門外走。

    “久恩,我帶你離開這,你別怕……”

    顫聲中卻纔走幾步,他的手已被她狠狠甩開。

    梁泊之愕然回頭,燈火搖曳下,那襲紅嫁衣鮮豔如血,臉上的妝容精緻絕美,眼裏卻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宋久恩從沒有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他,他忽然就慌了,剛想上前,卻被她一聲叫住。

    “你再走近一步,我就喊人。”

    身子驀僵,數步之距,梁泊之擡頭,難以置信。

    風拍窗櫺,四目相對,許久,他哽咽了喉頭。

    “對不起,久恩,我知道我沒臉再來找你,可我,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嫁給一個閹人,看着你一輩子毀了啊!”

    聲音裏帶着刻骨的悔意與痛苦,宋久恩聽了卻幽幽一笑,望着梁泊之一字一句。

    “那不是閹人,那是我丈夫,給我一個家的男人——比你像男人。”

    “你既然叫梁泊之,天性涼薄,何必再來管我?你難道不知道,我的一輩子,早在我去找你那天,就已經毀了嗎?”

    (四)

    夜風颯颯,簾幔飛揚,宋久恩與顧襄平相枕而眠。

    這是他們的第一夜,宋久恩的心跳得很快,直到黑暗中,顧襄平忽然握住她的手,低低一笑。

    “他今天來找你了,但你沒跟他走。”

    話一出,宋久恩便愣住了,緊接着反應過來,深吸口氣,“我既然已經決定嫁給你了,這輩子是生是死都是你的人了,自然不會跟他走的,否則我爹在天之靈都不會安心的。”

    顧襄平握住她的手緊了緊,笑了:“難道你嫁給一個宦官你爹在天之靈就能安心了?”

    這話說得輕飄飄,卻字字戳在宋久恩心頭,那些酸澀叫囂着涌上,一直以來強撐的僞裝,終是在這無邊黑夜中潰不成軍。

    她偏過頭,眼淚無聲無息地浸溼了枕巾,顧襄平也不說破,就那樣任她宣泄着,房裏彷彿霎時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顧襄平才伸出一隻手,輕輕撫過宋久恩的眼角,她一顫,他卻在黑暗中嚐了嚐指尖的淚,是苦的。

    於是他笑了,將她擁入懷中,閉上眼睛,說了似是而非的一句話。

    “真是久違的味道。”

    還不待宋久恩反應過來,那雙溫熱的薄脣已貼近她耳畔,話中帶笑,一字一句。

    “青梅竹馬比不上明哲保身,這世道本就如此,鳳凰若不經一番浴火怎能涅磐重生?”

    “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爲他哭,顧夫人。”

    接到相府的請帖時,宋久恩猶豫了,爲下朝回來的顧襄平脫下外袍,欲言又止。

    “相府的賞花大會,夫君說,我……要去嗎?”

    起初那聲“夫君”如何也叫不出口,直到顧襄平爲宋久恩抱回來一隻白毛小狐狸,她取名“恩恩”,日日逗着,心頭陰霾掃去不少,再看向他時,眼神便不知不覺有了變化。

    有一次他們一起爲小狐狸洗澡,夕陽籠罩的院中,笑聲飛得很遠很遠,她還從沒見過他這樣一面,像個孩子似的,可洗着洗着,他卻忽然擡頭,神情認真地對她道:

    “跟着我大概要委屈你了,女人都想要自己的孩子,可兒孫繞膝這種日子我沒辦法給你,只能把恩恩送給你了……”

    風掠長空,夕陽在他身上鍍了層金邊,他就那樣看着她,眼裏彷彿帶着光,認真而溫柔,每個字都融化在她心間,她忽然就情不自禁了,按住他的手,輕輕打斷:

    “不礙事的,夫君,有恩恩陪我就夠了,我挺喜歡現在的日子。”

    話一出口,她才反應過來,卻已經晚了,他似笑非笑,反握住她的手。

    “你叫我什麼?”

    她心跳如雷,不敢擡頭,聲如蚊吶:“夫君。”

    滿院花草盎然,夕陽漫天,他在颯颯風聲中笑得眉目如畫。

    “早知道我便送你十隻小狐狸,那樣就能聽你叫我十聲夫君了。”

    她擡首,四目相對,許久,兩人齊齊繃不住笑了。

    從那以後,許多事情便自然而然了,如今接到相府的請帖,宋久恩自是要問一問顧襄平的。

    賞花大會是相府每年都有的活動,但只請女眷,算是都城顯貴夫人們間的小衆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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