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宋臨閣覺得很慶幸,也陡然發現,自己竟早已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這份任務。或者說,是愛上了一份獨一無二的神祕,一個想解也解不開的謎團。

    (五)

    已是隆冬時節,大風獵獵,郊外冰天雪地,湖面更是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這樣冷的天氣裏,人人無不是想着在家圍爐暖酒,卻只有荀容這個瘋子纔會每天雷打不動地到湖邊撫琴。

    宋臨閣說出這話時,埋怨是假,語氣裏倒含了七分笑意,更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與歡喜。

    歡喜這黃昏中的靜謐時光,歡喜這琴聲繚繞的荒郊野外,無人打擾,只有他和她的白雪天地。

    他曾對荀容說過,要她下次服藥時偷偷藏下一顆,交給他,他認識不少江湖奇士,或許能夠找到解藥,讓她不再受控於四王爺。

    但荀容意料之中地拒絕了,淡淡道與他毫無干系,徒留宋臨閣無限悵惘。

    如今再次在湖邊看夕陽西下,宋臨閣舊話重提,末了,搖頭苦笑,嘆荀容是個既不怕冷又不要命的瘋子。

    年輕俊朗的帶刀侍衛以爲自己將心思藏得很好,湖邊撫琴的人卻背影一頓,幽幽嘆了口氣:“你莫要喜歡我,我不會喜歡你的。”

    直言不諱,一語戳穿。

    聲音清清冷冷的,依舊是淡漠出水的涼薄,卻叫宋臨閣猛地咳嗽起來,差點兒從樹上跌下。

    明明極傷人的話,從荀容嘴中說出來就是那樣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得叫宋臨閣哭笑不得,又無從辯駁,只能摸摸鼻子,抱緊劍偏過頭,假裝沒聽見。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夕陽籠罩,撫琴的荀容微微側首,餘光瞥向樹上的宋臨閣。

    風吹衣袂,長髮撩動,那一眼裏,有不解,有憐憫,更多的是……嘆息。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當褚懷滿心忐忑地來到荀容院中,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時,眼眶一熱,激動得簡直不能自持。

    兩年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他從來沒有想到還能見到夷香,見到那個他魂牽夢縈的人。

    骨架是用白鹿之骨重新組合拼起的,鹿眸嵌入眼眶,再以摻雜了鹿血的凝露作爲填充骨架的血肉,最後以魚膠使其嚴絲合縫。

    每一個環節都無懈可擊,憑藉荀容出神入化的雕骨手藝,當真是有化腐朽爲神奇的力量。

    重塑後的夷香,依舊穿着一身月白素衣,依舊散着一頭烏黑長髮,依舊眉目清俊,站在那兒就好似一幅畫。

    但他卻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說話,也不會喫飯,按荀容的話來說,不過一個雕像而已,終究不是真人。

    但荀容說,只要有親近的人陪在夷香身邊,每日與他說話交流,讓他吸夠天地之靈氣,久而久之,他便能像常人一樣行走說話。

    褚懷聽得眸含熱淚,抱緊一動不動的“夷香”,欣喜若狂。

    暗處的宋臨閣更是震驚莫名,他從不信怪力亂神,此番卻也不得不歎服了。

    只是,當褚懷摟着“夷香”出了院落後,身後的荀容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眼神倏冷,比之平時更要冷上幾分,冷得如刀尖上的鋒芒,叫人不寒而慄。

    宋臨閣打了個哆嗦,卻見荀容轉眼間又恢復如常,臉上依舊是一貫的淡漠。

    他目視着她進了屋,關上門,隔絕了一切喧囂。

    院中寂靜無聲,只有雪花紛飛,悄然融入大地,白茫茫一片。

    宋臨閣擡起頭,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眨了眨眼,一層霜落於長睫,涼涼化去,靜靜溼潤了眼眶。

    心頭隱隱有股不安的感覺,他忽然很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叫四王爺和皇后徹底反目?而那名喚作夷香的宮廷琴師,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樣的角色?

    天地寂寂,自然沒有人來回答宋臨閣的疑問,但不要緊,他深深地明白,只要是有跡可循的東西,都能查出來。

    回頭望了眼緊閉的房門,他呵出一口冷氣,拍拍肩頭的雪花,不禁想到,這場寒冬究竟何時纔會過去?

    (六)

    按照皇后的計劃,褚懷對着那個“夷香”,朝夕相處下來,接着就該慢慢愛上她了。

    是的,褚懷不會知道,他所摟着的那個“夷香”,會一天一天地發生變化,他會一點點變成皇后的模樣,而同時,褚懷也將日積月累地吸入那攝人心魄的香,被不知不覺地迷惑,無聲無息地忘記真正所愛,最終癡癡愛上懷中的“皇后”。

    褚懷根本不會想到,以鹿骨雕成的“夷香”體內,其實流淌着一半皇后的鮮血。

    這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局,正是荀容答應皇后,讓褚懷回心轉意的辦法。

    如今已成功一半,剩下的只等時間來驗證。

    荀容不用再整夜忙活,閒下來卻更愛去湖邊了,她見不得陽光,每次去都將自己罩得嚴嚴實實,臉上還遮着材質特殊的面紗。

    她彈的曲子宋臨閣都會哼了,就是那首壽宴上的《拂香》,旋律悠悠,在風雪中飛得很遠很遠。

    因親眼見證過荀容雕骨塑人的神奇,宋臨閣禁不住好奇地問道:“荀容做雕骨師以來,雕過最好的作品是什麼?”

    荀容撫琴不語,良久,才輕輕開口,望向冰封的湖面,宛若自言自語:“有兩件,一件是這架古琴,還有一件,是……”

    許是風雪太大了,後面的話宋臨閣沒有聽清,大風乍起間,竟掀開了荀容的面紗,陽光直直一照,灼在她雪白的肌膚上,刺得她痛呼出聲。

    不及多想,宋臨閣立馬翻身躍下,飛掠到荀容身邊,一把將她護入懷中,替她擋去直射的陽光。

    天地間像剎那靜了下來一般,只有漫天風雪,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宋臨閣伸手爲荀容戴好面紗,呼吸急促間,耳垂已盡染緋紅,荀容一雙眼眸清清冷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多謝了,只是……還不撒手?”

    宋臨閣身子一顫,這纔回過神來,趕緊撒手轉過去,心跳如雷間,卻是有什麼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呼之欲出,又無從捕捉,那些能串起來的東西叫他冥思苦想,在風雪中微微蹙了眉頭。

    一轉眼便到了荀容和皇后約定的日期,皇后去普華寺上香祈福,支開婢女,進了後院廂房,見到的人自然是褚懷了。

    他望向她的目光果然不再是仇深似海,而變回了從前的情意綿綿,迎上去的皇后鼻頭一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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