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時,阿沁臉上的笑容才緩緩退去,淚光一點點涌起,她感到胸口極悶,應該是毒性發作了。

    “是,我都查清了,所以纔會邀陛下共飲這最後的‘葵心白夜’。”

    話一出,衛華澤立刻變了臉色:“這酒裏有毒,你要替他報仇是不是?”

    仇,該從哪裏說起呢?

    就從韋子七沒來赴約的那天吧,他不是失信了,而是被埋伏好的法師困在了陣法中,擒了個正着。

    那一天,衛華澤大獲全勝,他不僅斬了個老烏龜,還抓了只千年紫尾狐。

    對,便是紫尾狐,韋子七,七紫尾,他在家中排行老七,其他兄弟姐妹都喚他七郎。

    他不是什麼神出鬼沒的遊俠,不是什麼輕功絕佳的高手,他之所以能一次次自由出入皇宮,能一次次揹着阿沁飛過月下,只因爲他根本不是人,他是一隻千年紫尾狐。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這個祕密的呢?韋子七大概不會知道,阿沁很早以前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們有一次月下飲酒,他喝得酩酊大醉,不慎露出了真面目,平素穿的一襲紫裳幻作一身皮毛,兩隻泛着熒光的紫耳“嗖”地冒出,屁股後面還晃起一條毛茸茸的紫色狐尾。

    老實說,阿沁第一次見到的時候,當真嚇了一跳,她不動聲色,後來回去翻遍古籍才查到—

    世有紫尾狐,姣容貌,性純良,好杯中物,四處遊歷不倦。

    捧着古籍,阿沁會心一笑,雖然發現了韋子七的真實身份,但她並未害怕,狐也好,人也好,一顆心向善,又有何不同?

    後來的她更是一次次被他打動,她枯萎的心重新活了過來,她想要和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和他過另一種新生活。

    但他再也不會回來,因爲她在那壇名喚“狐離”的酒中,看見了他的屍骨—

    澄清的酒水中泛着微微的紫光,他就真的醉倒在那裏,像他們初見時說的一樣,把骨頭都醉酥了。

    狐離,狐離,那個一襲紫裳的韋七郎,永遠離開了她。

    而她也永不會知道,那夜月下對飲,“葵心白夜”瀰漫的酒香中,他說他走過那麼多地方,從沒喝過這麼讓人回味悠長的酒,後面其實還有半句—

    也從沒喝過這麼適合與心愛之人共飲的酒。

    阿沁死在衛華澤的懷中,盛酒的是把陰陽子母壺,她喝了有毒的一邊,卻給衛華澤倒了沒毒的另一邊。

    可見舊時光是個多麼溫柔的美人,即使傷痕累累,面目全非,她也難生怨懟,更加捨不得毒害她的阿蘇。

    只是她欠另一個人的,怎麼也該還了。

    衛華澤的嘶聲慟哭中,阿沁嘴角漫出鮮血,目光漸漸渙散,她彷彿在虛空中看見一襲紫裳,脣含淺笑,徐徐向她走來—

    我們看遍天下的美景,喫遍天下的美食,喝遍天下的美酒;我來做你的一雙腿,一輩子照顧你,好不好?

    千魅洲之歲慈

    楔子

    沅水之畔,一道倩影劃舟而來,徐徐漾開了朦朧晨霧。

    涉水前來拜訪神巫一族的客人叫歲慈,她是個溫婉柔美的女子,臉色蒼白,眼神卻很堅定。

    “原來是歲慈姑娘,別來無恙。”

    神巫族的長老拄着柺杖,在岸邊迎下了衣袂飛揚的歲慈。

    歲慈曾於神巫一族有恩,得其族一諾,此刻她劃舟出現,長老大概明白,當是神巫一族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只是不知她爲何而來。

    茶香繚繞中,歲慈望着長老輕輕一笑:“我身中奇毒,至多還有三個月的命。”

    長老沏茶的手一頓,有些愕然地擡頭:“歲慈姑娘想續命?這恐怕……”

    “不,不是續命。”歲慈搖了搖頭,望着嫋嫋升起的白霧,一雙清柔的眼眸若有所思,卻又含着說不出來的隱隱哀傷。

    許久,她長睫微顫,望向長老莞爾一笑,放柔了目光:“我是爲他而來。”

    跋山涉水,爲他而來。

    (一)

    歲慈第一次遇見衡,是在漓城郊外的河邊。

    她是懷安郡主的婢女,郡主好玩,每到春暖花開,就領着浩浩蕩蕩的一羣人在此紮營狩獵。

    郡王府的漁網材質特殊,分撒在沿河各處,只要一有動靜,上面的鈴鐺就會響個不停,顯示獵物落網。

    當歲慈聞聲趕去時,她萬萬沒想到,網裏困住的竟是一個人,不,確切地說,是一個魚人—

    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一頭銀髮,膚色雪白,漂亮的五官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下身卻是一條修長的銀色魚尾,片片魚鱗泛着柔和的光芒,美得純粹而驚豔。

    少年在網中掙扎,慌張而不安,漆黑的眼眸警惕地望着歲慈,歲慈一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

    “你……你是……赤羽魚人?”

    赤羽魚人存在於北陸南疆的傳說中,真正見過的人少之又少。他們是上古就繁衍下來的靈獸,天生貌美,銀尾紅翼,既能在水陸中生活,亦能張開一對紅色的翅膀,翱翔於天際。

    但在許多年前,赤羽魚人一族不知爲何觸犯了神靈,被永久剝奪了翅膀,從此再也不能飛翔於藍天白雲間,偌大的家族也迅速衰敗。

    如今爲數不多的赤羽魚人被抓住的下場,便是供達官貴族豢養賞玩,終身不得自由。

    想到“自由”二字,又恰對上少年驚慌絕望的眼眸,歲慈心頭一動,鬼使神差地就把網繩解開,衝網中的少年低聲道:“快……快走吧!”

    少年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銀光一閃,水花四濺中,已消失不見。

    歲慈鬆了口氣,一個聲音卻陡然在身後響起:“你這賤婢,好大的膽子,竟敢私放本郡主的獵物!”

    回頭一看,竟是領着人正好趕來的懷安郡主,以及她身旁雲衫翩翩、面如冠玉的鄰國質子,謝長夜。

    歲慈腦子一蒙,第一反應不是去管郡主,而是緊張地看向謝長夜,那雙狹長的眼眸依舊波瀾不驚,只是眼角微挑着,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

    歲慈身子一顫,壞了,她知道,她又給公子添麻煩了。

    私放獵物的下場就是懷安郡主的幾個耳光,外加餓着肚子罰跪一夜。

    謝長夜悄悄出來看了她一次,給她帶了點兒喫食,還抿緊脣扔了個小藥瓶給她,示意她敷在臉上紅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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