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她爲了保護主人盆毀蘭折。一點精魄遊蕩天地間,無知無覺直至重生。
這一回卻不同。
畢竟是有天命在身,想昏迷偷懶都不行。
沈素一個哆嗦,只覺得周身寒意侵襲,靈識不情不願地再次甦醒。
醒來後的她還是那棵野蘭,只是連根帶葉已經泡進了溪水裏。
一同泡在溪水裏的是一隻小手,蒼白的指節死死攥着她不放。
是小眼鏡兒!
想必是她被牛蛋踢飛時,小眼鏡兒撲上來撈她,就這樣一起滾落山澗。
這傻孩子……
溪水看着清淺,其實流動極爲湍急。小眼鏡兒一手攥着野蘭草,一手摳住溪流中的亂石縫隙,試着挪了兩步。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又被水流衝出去兩三米。
瘦削的肩胛在石頭上重重地磕出了聲響,被亂石劃過的手腳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沈素看着都覺得疼,葉尖難過地捲起來。
“活該!”
“是他自己找死,大家都看見的!”
“爬不上來就要喂狼咯!”
牛蛋等人還在山路上,一邊大笑,一邊拿了石子、樹枝胡亂砸下來。看着小眼鏡兒狼狽掙扎,他們就得到了莫大的快活。
牛蛋找到一根枯藤,朝山澗下晃了晃,做出要救人的架勢。
“想上來?先叫老子一聲爸爸來聽聽。”
小眼鏡兒別過臉,浸在溪水裏的身子不住顫抖,嘴巴卻倔強地抿成一條直線。
牛蛋覺得無趣,把枯藤朝水裏一扔,罵罵咧咧帶着小弟們下山去了。
水花拍打在小眼鏡兒臉上。他閉上眼,任由額頭上滲出的血絲和着水朝下淌。
“要是先生在此,定當讓這些壞小子喫筍子炒肉!”沈素心中憤然,一不留神又說出了口。
“先生是誰?”小眼鏡兒突然開口。
沈素:“……”
當初她剛凝形成人就盆摧蘭毀,根本沒機會去了解成精後的事。
不過,她聽過許多民間傳說和戲文,知道凡人大多少見多怪,看見鬼怪仙靈都會嚷嚷“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還會請法師來做法鎮壓。
凡人,可是很危險的。
這時攥着她的手指動了動,小眼鏡兒居然不輕不重掐了把她的葉子:“怎麼不說話了?”
沈素:“……”
轉念一想,民間傳說和戲文裏也講過,世間萬事都有緣法。好比她一棵小小蘭草,得逢機緣可以成精。凡人如有機緣,也能和蛇精兔精田螺精什麼的共譜一段佳話。
能聽見她說話,莫非這個小眼鏡兒正是她的有緣人?
沈素猶豫片刻,決定以誠相待:“你真的能聽見我說話呀?害怕不害怕?”
“爲、爲什麼要害怕?你又沒有害過我。”小眼鏡兒冷得牙關打顫,口氣倒淡定得不像個孩子,“你既然能施法嚇唬他們,現在能不能再施個法救我上去?”
“我是很想救你的呀。”沈素有點沮喪,“可是……我的根被踩爛了,又泡了水。我最怕的就是水澇。”
小眼鏡兒“哦”了一聲,嘀咕道:“給的這金手指也太不給力了啊,算了。”
“金手指?”
沈素想了想,大概他是把野蘭草的枯邊錯認爲成葉藝。
所謂葉藝,就是蘭葉長出白色或黃色的斑斕。
五十年前,沈素剛成精那會兒,東洋人就愛推崇什麼“金覆輪”“白中縞”。先生說,那是東洋人眼界狹隘,捨本逐末,不知欣賞蘭草如欣賞美人,看的是通身氣韻,而非有沒有生美人痣或是脣瓣比別人紅幾分。
她有一點不開心地解釋道:“我是素心春蘭,不帶金邊葉藝。其實蘭草在韻不在色……哎!”
話未說完,小眼鏡兒突然一張嘴將蘭草噙住。這樣他就有兩隻手來攀住溪石,一點點艱難地在山澗中挪動起來。
好不容易爬到路邊,整個人溼淋淋朝地上一撲就不動了。
“醒醒,這時候可不能睡着!”
覺察到他的身體越來越涼,心跳越來越慢,沈素心中急切。顧不上自身虛弱,她趕緊攢出點靈力就朝小眼鏡兒體內輸送。
她是春蘭成精,原身根葉花蕊皆可入藥,歸心、脾、肺三經,最擅長調氣和中。雖不比人蔘精靈芝精能起死回生,暫時護住這孩子的心脈卻沒問題。
眼見天色越來越暗,總算隱隱聽見人聲呼喊,又有火把晃動着上山來了。
來的是幾個村民,其中有個中年婦女,一見小眼鏡兒就撲過來抱住大哭:“小溪,小溪我的兒啊……”
“劉老師別急,孩子還有氣兒。”一個村民探過小眼鏡兒的鼻息,又摸了摸他額頭,“這麼燙,得趕緊找大夫!”
說着,順手就要把小眼鏡兒嘴裏的“野草”拽出來。
昏迷不醒的小眼鏡兒嘴巴倒咬得死緊,村民拽了兩把沒拽動,只得由着他叼住。
他們背起小眼鏡兒急匆匆下山。沈素一路顛得七暈八素,倒是對這個陌生的世界有了初步瞭解。
她真的來到五十年後。此地也不是她生長的江南故鄉,而是千里之外的西蜀山區。剛剛離開的那座山叫二峨山,山腳下的村子就叫二峨村。
二峨村裏沒有大夫,熱心的村民只能連夜用板車拉着小眼鏡兒去峨山鎮看大夫。
峨山鎮的赤腳大夫一看就說危險,寫了張單子又讓把人送去峨眉縣衛生院。
“峨眉”兩字,沈素並不陌生。
“自古峨眉天下秀”,峨眉山是華國靈山,也是著名的國蘭產地。當年先生就曾攜夫人登山訪蘭,還親手繪製了“峨眉訪蘭圖”懸掛書房,與沈素的原身朝暮相伴。
沈素正在感慨這冥冥中的緣分,就聽見峨眉縣衛生院的大夫問:“患者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小眼鏡兒的媽抹着眼淚回答:“八歲。名字叫梁溪。棟樑的梁,溪流的溪。”
梁溪?
沈素愣住了。
那個會讓華國蘭草滅絕的大反派,就叫梁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