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二峨村的人都知道,村小學的劉老師知書達理,脾氣特別好。男人死後被婆婆那樣搓磨,也沒搓磨出半點火星。

    牛蛋媽之前也是把她當軟柿子捏,現在突然被這樣怒目相向,心裏就不由自主抖了抖。

    嘴上仍然不肯落下風:“嚯,還威脅上了?你這人忒不識好歹……”

    她剛一開口,就被梁大山拽住了。

    “對不住啊,梁老師,我家牛蛋他媽嘴上沒安拉鍊,總愛胡說八道。平時多有得罪,你大人有大量。你看,大家都是姓梁的,往後我家牛蛋同溪娃子他們兄弟還要相互提攜纔是。”

    梁大山說得各種好聽,牛蛋媽氣得直跺腳。

    這一跺腳,她就更難受了。

    之前,在王麻子家,她雙腳就莫名其妙的又癢又痛,像是被藿麻蜇了,又找不出藿麻刺。至今紅腫未消,如今一跺腳,那種火辣辣的感覺又燒起來了。

    燒得牛蛋媽呲牙咧嘴,只有抽冷氣的份兒,眼睜睜看着自家男人好話說盡,又把那一罐麥乳精塞到了劉愛紅手裏。

    在物資匱乏的八十年代,麥乳精可是寶貴的“營養品”。

    這東西是用奶粉,雞蛋,煉乳等等金貴材料調製的,只需要一小勺,用開水衝開之後就是一杯甜絲絲的飲料,還特別有營養。

    聽說省城療養所的老幹部,都是每天喝一杯這個,個個都紅光滿面,能活到九十九。收音機廣告裏也天天在喊,說喝了麥乳精的娃娃更強壯,更聰明。

    明年牛蛋就該考中學了,但是成績一直徘徊在及格線邊緣。牛蛋媽就琢磨着要給他補補腦,才央求自己孃家兄弟從省城的百貨商店裏,買了這一罐出口轉內銷的麥乳精。

    紅黃相間的金屬罐子上印着幾個英文字母,一看就很高級。花了她整整十二塊塊錢呢。

    結果自家娃一口沒喝,就這樣便宜了劉愛紅。

    最讓牛蛋媽扎心的是,劉愛紅接過這罐麥乳精看了看,神色居然還很平靜,完全沒有叫花子撿到金元寶的驚喜,連一句“你們費心了”都說得非常冷淡。

    不要臉的小寡婦!這筆賬,遲早要找補回來。牛蛋媽氣哼哼想着,被梁大山拽着離開了。

    劉愛紅回屋就把麥乳精隨手放在桌子上。她一心惦記沈素的情況,發現呼吸和體溫都正常,的確只是昏睡後才鬆了口氣。

    再看兒子一張小臉也白慘慘的,今天受了傷還沒有好好休息過。

    “溪娃子乖,好好守着妹妹,媽去燒晚飯。”

    她打開麥乳精罐子,舀了一勺出來,又從熱水瓶裏倒出點開水攪攪,濃烈的奶油甜香瞬間充滿屋子。

    “餓了吧?先喝這個墊墊。”

    梁溪也認出了記憶中的飲料。

    上輩子,他大概是在三年後,才因爲“格鬥培訓優勝”被獎勵了一杯麥乳精。那時候,他鼻青臉腫靠在牆角,用指節紅腫破皮的手捧着杯子,喝了人生第一口麥乳精。

    很甜。

    但是那時候,甜不甜的,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這是麥乳精?”現在的他,欣喜地把碗推給劉愛紅,“媽,你喝!”

    上輩子,他喝麥乳精時惟一的念頭,就是媽媽如果活着就好了。如果活着,他可以天天玩命訓練,給她掙一杯這樣高檔飲料。

    他永遠都忘不了,劉愛紅臨終前已經疼得什麼東西都喫不進,最後只喝了一口淡鹽水。

    “媽不喝,你喝。”劉愛紅憐愛地摸摸兒子的腦袋,見他一臉堅持便笑笑說,“從前媽媽還在你外婆家生活時,每天早晚都能喝一杯麥乳精,早就喝膩了。牛蛋家賠了一大罐,以後你和妹妹一起喝。”

    上輩子劉愛紅到死,都很決口不提孃家的事,梁溪也只是從梁老太太的謾罵裏拼湊出一個印象:劉愛紅的孃家在省城,家裏都是教書匠,因爲她堅持要和梁衛國結婚留在二峨村,就和看不起農村人的孃家斷絕了關係。

    現在聽起來,一天能喝兩杯麥乳精,這似乎不是一般的教書匠家庭?

    不過有沒有錢都無所謂,拋棄他媽媽的外婆家不要也罷。

    如有機會,等同這村裏的人算完賬,他自然還會替劉愛紅把受過的其它氣也還回去。

    梁溪垂着眼,默默把這一條記在心裏。

    他自己也不愛喝甜的,就端着那碗麥乳精湊到沈素面前晃晃。

    “饞丫頭,醒一醒!聞到沒有,很甜的,醒來就給你喝。”

    不知道是不是麥乳精真的很香,沈素的小嘴突然就吧唧了兩下。湊過去仔細聽,卻是在斷斷續續的呢喃,像是在喚“先生,先生。”

    梁溪的嘴角瞬間就朝下抿了抿。

    他知道,沈素口中的“先生”就是養過她真身的舊主人,似乎是姓沈的。

    明明是舊主人了,這個小蘭花卻拎不清,成天在他這個新主人跟前“先生”長,“先生”短。連現在昏迷狀態也要念叨這先生。

    梁溪很不滿。

    上輩子他給人當打手時,被拳腳和鞭子教育過“一馬不鞴雙鞍,忠臣不事二主”。現在輪到他當主人了,小蘭花居然不能一心一意只聽他的,憑什麼?

    “不忠心的金手指,不配喝麥乳精。”

    他將碗裏的飲料一飲而盡,順手掐了把白白軟軟的小臉蛋。

    心裏仍然不舒服。

    與此同時,沈素的靈識正在五十年前遊蕩。

    她看見了自己當年所在的那間書房。亂糟糟的,一地狼藉,書架被推倒,字畫被撕毀,瓷器被砸碎。

    自己的那個紫砂花盆也在地上碎成幾片,山泥潑灑處,竟還有一片污紅的血跡。幾根斷根雪白如玉,也沾了鮮血。沈素一見,就覺得靈識都在劇痛。

    這應該就是,她當初捨身救主之後。

    血跡是東洋鬼子的。

    她的花盆砸中了東洋鬼子的腦袋,才讓他那一槍歪斜,沒有打中先生。

    後來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只記得一陣天旋地轉,自己剛凝結不久的魂魄就被撕成了碎片。

    現在她看見先生跪倒在地上,手捧着幾苗殘葉斷根,大聲疾呼着什麼。

    她聽不清楚,靈識急得繞着先生打轉。

    “土……仙土……”先生的口型,似乎是這樣的。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