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皆聞,這病美人卻生了副伶仃弱骨,卻是向來隨心所欲,眼中容不得丁點沙子。只因她與刺史大人不合,便辟府獨居,已有三載。

    美人有些脾氣,本也是自然而然。

    城中還有許多風流才子,好美人恣意,偏作詩云:“佳人難覓嫵如夢,花顏修嫮動客心”。

    可在一些循規蹈矩了大半生的婦人眼中,卻仍是離經叛道、不守禮法的表現。

    榮王妃話音方落,席中之人一時無聲答話,然而心中卻各有思量盤算。

    明鶯兒的笑容,則愈加甜美。

    午時,疏淺日光透過窗牗,折入水晶帳中,映出了一張嬌如桃李的美人面。

    女子長睫纖翹,輕輕地顫了顫,終於睜開了眼。

    簾邊一道女聲傳來。

    “娘子,您可醒了?”

    明蘿夢呆了半響,方緩緩撐着手臂坐起,斜倚一旁:“白鳩,如今幾時了?”

    白鳩擰了張溫帕子,給她擦拭起小臉。

    她溫聲道:“娘子,這都已經巳時了,您不是還想去看虹橋臨水邊的瓊花麼?”

    明蘿夢任她服侍着,微微眯了眼。

    榻上的小娘子只着雪白寢衣,一張素面未着粉飾,丹脣若櫻,肌理靡膩。三千鴉發垂了滿肩,更襯得肌膚如玉瑩潤,嬌慵無數。

    烏眸還帶着些惺忪睡意,在日光之下卻如琥珀玉石,流瀉出一片流光碎金。

    只是掩在濃密的睫羽之下,無人察覺。

    美人的一隻玉足輕輕落在毯子上,手接過另一位婢子遞來的茶盞。抿了口,又吐在一旁的小金盆中。

    這時才方是清醒了五分。

    明蘿夢以手掩脣,輕輕地打了個哈欠。

    白鳩見她這副嬌憨模樣,彷彿仍是那個未及笄的小女孩兒一般,不由掩着心中笑意。道:

    “這午後的太陽啊,可刺眼着呢,娘子再不起,可就晚了。”

    明蘿夢垂下了睫,卻低噥了一聲。

    “可白鳩姐姐,我又做夢了。”

    模樣絕色的小娘子,彷彿籠了一身的失落,道着嬌聲軟語。縱然白鳩身爲女子,心也酥軟了三分。

    可聽她如此說,白鳩卻又微微頭痛:

    “娘子,又是那個夢麼?”

    明蘿夢猶豫了一會,點了點頭。

    上元二年秋的某個雨日,她曾撐着一柄十二骨的油紙傘,與女婢從紅藥橋上走過。

    那時天幕落雨,晦暗不明,街上鮮少有人。

    可自青石板上駛來的一輛馬車,卻忽然映入她的眼簾之中。

    那馬車通體玄黑,有種古樸大氣的貴重感。

    風吹起車帷之時,露出車內之人的半張臉。那人下頷明朗,薄脣微抿,一身氣質似是比雪還冷。

    他膚白如玉器,穿繡麒麟玄服,應是養尊處優之人。

    然而那男子雖似是出身不凡,卻彷彿落了滿身的寡淡和冷清,彷彿是走了漫長的路,疲憊而失望的旅人。

    他的情緒,只短短一面,彷彿就傳到了明蘿夢的心尖。

    她似乎也覺得悲傷了起來。

    後來,她又裝作不經意間去打探那人的蹤跡,卻得知揚州城內,並無擁有這麼一輛馬車之人。

    似乎那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

    然而卻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些印記。自那之後,明蘿夢總是時不時在夢中見到他。

    或是數月一次,或是連綿幾周,毫無規律。

    而每次醒來時,她的心情也各不相同。可清醒之後,卻無一例外,她如何也記不起夢中究竟發生何事。

    只隱約知道是夢見了他,那個神祕又一身冷意的人。

    可分明,那只是一個連臉都看不清的人呀……

    明蘿夢長睫輕顫,心中也有些迷離。

    白鳩見她此狀,不由又憂心了幾分。

    “娘子,您本就身子骨弱,如今更是不宜多思。奴婢早說了,該去尋個人瞧瞧,或許是魘住了……”

    明蘿夢不響,她知白鳩都是皆爲她好,可她不知怎地,也不想讓這個夢消失。

    於是只好轉了話題。

    “白鳩姐姐,我們不提這個了——”

    她仰了眸,煙眉如秀水明豔,徐徐綻笑。“今天給眉眉梳個仙女一樣的髮髻,好麼?”

    白鳩又看了她一眼,也只能無奈而縱容。

    “好,我的小祖宗。”

    上元三年的春時,揚州城外。

    柳清池畔,水邊已有許多淑女公子,或彈箏擘阮,或飲酒行樂。花影蹀躞,臻臻簇簇,更引來飛蜂鳥鳴。

    此時岸邊,又緩緩停下一輛香車。

    而由一旁女婢攙着,從車上緩緩走下一名纖弱美麗的女郎。

    衆人皆知,這便是揚州城內聞名的病美人明蘿夢。

    她膚白勝雪,眉目如畫,而一時投去目光之人,皆被她容色所攝。

    明蘿夢方纔走了兩步,就見一名錦袍少年匆匆走來。

    那少年風華正茂,正是榮王的世子裴承嘉。他身穿錦繡緋紅袍,眉目清秀,但隱見貴氣。

    裴承嘉正滿臉喜悅:

    “眉眉,你可算是來了。快,我帶你去那邊看看——那邊的花開的正好,我還讓下人備了些喫食點心。”

    明蘿夢卻未應他所邀,只是如儀一禮:

    “就不勞煩世子了,我與婢女一同前去便好。”

    聞她所言,裴承嘉的頭垂了下來,他一臉沮喪:“眉眉,你怎麼突然與我這般生分?”

    他纔剛被其父王關緊閉出來,滿心雀躍,立刻就想來尋她一同賞花。而他又心知明蘿夢每逢春時,必會來此賞花。

    故而在此已等了幾天。

    少年人清澈的雙眼中滿是失落,似是十分委屈。

    有一瞬之間,明蘿夢彷彿是看見一隻突然耷拉下尾巴的小狗。

    三年之前,裴承嘉初至揚州。

    而彼時,他第一面見明蘿夢時,便口呼仙子姐姐,十分激動。

    此後更是想方設法與她見面,纏着說要與她爲友。

    而明蘿夢見他也並無邪念,只是孩童心性坦率,偶爾也會與之對弈品茗,或是受他所邀,前去筵席觀舞。

    裴承嘉極擅玩樂一事,花鳥鬥雞無一不曉。

    且他自神都而來,常常會同她說起神都之景。

    明蘿夢尤其喜歡聽他提起神都。

    神都,天子之都……

    該是個什麼樣的繁華光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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