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風酒合上門,沿着廊道朝前走去。

    月華淡淡,映出長廊盡頭男子清冷的側顏。他負手而立,對月無言。

    裴風酒嘆了口氣,道:“她已經睡了。”

    半個時辰前,看起來仍然懵懵懂懂的小人兒,在她半哄半騙之下又臥着綺枕沉沉睡去,好似對她滿懷依賴,毫無戒心。

    明蘿夢這一日也累極了。不僅是因爲那一杯被人算計而醇烈的酒,她又在海棠園中尋尋覓覓許久,更是因爲人心叵測——

    宴上她的神經始終久久緊繃,不得放鬆。

    裴風酒到底是持重可靠的長公主,片刻就尋好了理由。與她解釋自己身爲裴神玉的妹妹一事,又道如今已過宵禁,勸她先在裴府暫歇一晚。

    明蘿夢只是神情溫靜地聽她說完,似乎對這場巧合毫不意外,並和快地接受了。

    也或許是她實在太乏倦了。

    就像是疲憊的小獸回到了香軟的窩中,不由卸下防備,卻顧不上去想太多。

    她靜靜地臥在枕上,小手搭在枕邊,身上蓋着裴風酒給她掖好的被子。烏睫垂墜,像是疲憊的蝴蝶棲落,聲軟而輕。

    “阿酒,我相信你。”

    裴風酒看着漸漸安睡如只貓兒般的她,心中忍不住生出些憐惜和負疚。

    如今她立在裴神玉跟前,也不由帶了幾分踟躕:

    “阿兄,你是如何想的呢?”

    讓明蘿夢在府中留宿,自然也是裴神玉的授意。可裴風酒卻隱約清楚,輔國將軍府邸的人對眉眉十分在意。

    “朕已派人讓將軍府知曉此事。”

    裴神玉眉間微攏,卻態度鎮定。

    他自然知道最好的做法應該是送她回將軍府中。然而裴神玉潛意識早將她視作自己的貓兒,第一反應就是將她帶回自己身邊小心照料。

    戌時宵禁,然而彼時尚未日落。

    馬車中,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擁在懷中,而她的頭枕靠在他的心口之上,小貓睡得又乖又香。

    裴神玉撫着她垂落下如緞子似的烏髮,終於能夠肆無忌憚地垂目注視着所愛之人,而毫不遮掩眼中深沉的愛意與佔有慾。

    他已很久沒這樣細緻地看過她。

    若非路有盡頭,他甚至希望可以一直如此安靜地擁她在懷。

    之後,就是將錯就錯。

    “可是……”裴風酒欲言又止。

    他們如何會安心讓明蘿夢夜宿別家?

    更何況裴府也不過是個幌子,他們如今的身份本就是僞飾。今夜後哪怕無事發生,魏夫人也定會起疑。

    除非——

    “帶的是朕的玉符。”

    裴神玉此話一出,裴風酒也忍不住一怔。玉符只爲皇室中人所持,而以裴神玉的性情,必不會遮掩相瞞……

    “阿兄,你決定要對眉眉坦白了麼?”

    裴神玉回首望向她,眼中若潭水凝然。

    “風酒,朕已經等不下去了。”

    月光下男人容色平淡,卻如落在他身上的淡淡月華一般疏涼。眉間也染上了許久未見的疲憊與無力。

    裴風酒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阿兄,要不要喝酒?”

    他們兄妹二人,已許久未曾對飲過了,倒不如痛痛快快飲一場。

    裴神玉同意了。

    “來人。”

    他話音方落,從黑夜之中無聲出現一個影衛,半跪在地。

    “請陛下吩咐。”

    “去命人取府中酒來。”裴神玉淡聲下令,話音方落,那人就如風一般沒了影子。

    酒很快就來了。

    酒是好酒,只是喝酒的人心不在焉。而裴風酒人如其名,嗜酒卻又飲酒而疏狂,不覺吐露出心聲。

    “阿兄,雖然我不知道你究竟因何所困,但只要我能幫上的,定在所不辭。

    ……我相信阿兄,一定能夠得償所願。”

    相對於晚年逐漸昏庸的先帝來說,裴神玉於她是亦兄亦父。

    龍朔十三年時,東宮及冠,六月父皇就溘然崩逝,彼時她在西北歷練,匆匆趕回,卻已經錯過了那個多事之秋。

    而她對往事不甚清楚,只隱約從宮人口中知道,那一年兄長似乎痛失所愛,十分消沉。

    三年來他始終死寂如枯井,也印證了這一點。

    直到明蘿夢的出現,她纔再次在兄長的眼中看見了一絲光亮。就像是將死之人抓住的最後一截浮木那樣,執着而又有了希望。

    而從來好若泰山沉穩的裴神玉,也只有在面對與眉眉有關的事情時纔會無措,就像是終於尋覓到了世間至寶,卻又小心翼翼不知該如何對待。

    那甚至是,她幾乎沒有看見過的兄長。

    裴風酒深吸了一口氣,舉杯勸慰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阿兄便喝個痛快,借酒聊以解愁吧!我先敬兄長一杯。”

    裴神玉目中浮過疏淺光輝,也舉起酒觴,與她碰杯:“善。”

    二人漸對飲。

    酒濃清香月有陰,不知多久,酒盞又是一空。

    裴風酒打了個酒嗝,眼神逐漸迷離。遂唸叨道:

    “只……只要阿兄你待眉眉好,我一定會助你……抱得美人歸……”

    裴神玉輕扯脣。

    “那便借你吉言了,小酒。”

    此刻,裴風酒已有些喝醉了,然而裴神玉卻仍是面容平淡,似乎飲酒如飲水。

    看不出醉意,只是眼底更深了些。

    “阿兄,我,你還喝麼……”裴風酒有些醉醺然,將空了的酒杯隨手一擱。

    “你已有些醉了。”

    裴神玉輕嘆了一聲,緩緩令道:“符嬰。”

    屋上的男子如鬼魅一般出現,頃刻接住了搖搖欲墜的裴風酒。

    黑衣男子身形瘦削,背卻筆直如松柏挺立。手上帶着一分克制與輕柔,將裴風酒的腦袋往自己的肩上撥了撥。

    “你送長公主回房歇息吧。”

    符嬰不卑不亢道:“屬下遵命。”

    他的面容無波無瀾,手上卻十分利落,隨即將已喝得酩酊大醉的裴風酒扛抱起,很快消失在廊道盡頭。

    裴神玉無甚反應,續又一人獨飲。

    符嬰是蒙冤的罪臣之子,被風酒意外從奴隸營中挑選帶回。他性情沉着堅毅,在大仇未報之前,會是一把忠心耿耿而好用的刀。

    也正因如此,他才放心留他在風酒身邊。

    月上枝頭。

    明蘿夢睜眼臥在繡榻之上,因她白日休憩了許久,如今凌晨時分全無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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