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他一本正經地回道:“陛下,上官大人提議,將今春秋兩季賦稅上漲,改三十稅一爲二十稅一,以補國庫空虛。微臣冒昧,倒覺此法不妥。”
靈武帝饒有興致地揮揮手:“說下去,如何不妥?”
裴玉正色道:“微臣雖不涉朝務,但也時常聽說,國庫從前幾年便開始空虛內耗,入不敷出。這幾年先是兩江良田被淹,又是北邊戰事連連,更有南海倭奴進犯……細數種種,接連不斷的天災人禍接踵而至。臣以爲,縱使國庫充盈,在這時節,也未必能妥善應對。”
靈武帝腳步一轉,往御湖中心的湖心亭走去:“繼續說。”
裴玉偷覷了一眼靈武帝的表情,見他臉色不辯喜怒,便斟酌着繼續道:“雖說開源節流,方能持久。只是我朝立國以來,雖賦稅也多有調整改動,但從未累加至此。還有一言,上官大人在朝上並未提及,臣膽子小,若無陛下赦免,也不敢冒言。”
靈武帝在湖心亭鋪了軟墊的石椅上坐下,聞言攏了攏肩頭的明黃色披風,似笑非笑地看着裴玉:“你坐下說,此間只有你我二人,無論你說了什麼,朕都恕你無罪。”
裴玉微微頷首行禮,目光卻不自覺瞟向桌面上的甜點,這些都是御廚花了大功夫做出來的,上頭的熱氣還沒散,顯然是才送過來不久的。
亭子裏頭還燒着兩爐火炭,炭上架着只銅壺,裏頭的水已經燒開,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
亭子四周的門窗也都關得嚴實,裏頭絲毫不覺春風寒涼,想來應該是靈武帝提前就命人將亭子裏收拾過了。
裴玉乖覺地上前,先替靈武帝斟了杯茶,然後又不客氣地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這纔在石桌另一側坐下。
“既然陛下發話,臣不敢不從。”裴玉規規矩矩地坐好,揣度着皇帝的心思慢慢道,“其實,早朝上大臣們所提及的幾處國庫虛耗還不全,我朝除去戰事、修繕行宮、水患旱災之外,還有一處極嚴重的積弊,更是花費國帑甚巨,那便是各位皇室宗親的供奉。”
“本朝的皇室宗親們,按規制領得供米錢鈔錦緞等等,每年所需供奉便能消耗大半國庫。而朝中親貴重臣和皇親國戚猶自不足,他們的田地莊園佔據天下農田四成以上,卻不必繳納賦稅,積富於私。國家要以餘下六成田賦養活全天下的人,更要兼顧其餘各處花銷,恕臣直言,怕是把那些窮丁們扔進石碾裏,榨出的油水也不及一位皇親。”
裴玉說得口乾了,便暫停片刻,端起桌面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靈武帝則定定地盯着裴玉看了半天。
裴玉察覺到他的目光,心裏緊了緊,就要站起身請罪,卻被靈武帝擡手按住了手腕。
靈武帝笑了:“你倒是真敢說,不過你看得倒準,這的確也算是朝廷的沉痾了。那你這個大夫既已把準癥結,可有治病的良策?”
裴玉微微垂眸:“陛下謬讚了,非是微臣看得準,而是微臣下山之前,師父便曾多次說過此事。他說,朝廷此弊不除,便如負石登山,只怕還未登頂,便被這巨石壓垮了。微臣愚鈍,不過是鸚鵡學舌罷了。”
早在靈武帝問話的時候裴玉就已經想好了對策,反正把事情往師父頭上一推準沒錯。
旃臺老人如今遠在千里之外,替他可愛的小弟子背一背黑鍋也無妨。
難道皇帝還真的會派人去旃臺把老爺子請過來問一問嗎?
正是仗着自家師父的身份,裴玉纔敢在皇帝面前肆無忌憚地指出旁人提都不敢提的問題。
“縱是鸚鵡學舌,沒有幾分真本事,也不敢在朕的面前說出來。”靈武帝依舊笑得十分溫和,“朕覺得,讓你做個區區的錦衣衛副指揮使,倒是有些屈才了。”
裴玉聞言,不經意地觀察着皇帝的臉色,猜測他說這話的意思。
“只是你歷練不夠,若要再進一步,總需作出番成績給朕瞧瞧。”靈武帝用格外慈祥的眼神看着裴玉,看得裴玉有些毛骨悚然。
老皇帝似乎是對他好的過頭了。
哪怕他身後有潁川裴家和旃臺老人給他撐腰,卻也不至於皇帝對他如此信任,還一再提拔。
不過縱然心中思緒紛飛,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足的。
裴玉立刻起身行禮:“臣,多謝陛下隆恩。”
“罷了,朕也不用朝廷上的政務爲難你了。”靈武帝似乎是欣賞夠了裴玉的小表情,笑了笑把桌面上的點心推到他面前,“嚐嚐,朕命人現做的。”
裴玉心底的困惑越來越大,皇帝這番操作屬實讓他有些看不懂。
不過他很快也就釋然了,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有糕待喫只需喫。
他挑了塊牡丹卷咬了一口,綿軟細糯的點心就在口腔裏緩緩化開,濃郁的香味也在瞬間涌入鼻腔。
“咳咳咳!”裴玉驟然聽到這個問題,一口點心哽在喉頭,差點兒把自己原地噎死。
他捂着嘴咳嗽了好半天,靈武帝見他反應這樣大,不覺好笑地給他遞過去茶水。
裴玉頭也不擡地接過水噸噸噸灌下去,這才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苦笑着擡頭看向靈武帝。
所以,不用政務爲難他,就要用這種要命的問題考驗他麼?
“你這孩子頗得朕心,朕就當與你閒話家常了。”靈武帝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淡淡地看着裴玉,“說說吧,你覺得這三個皇子如何?”
裴玉是越來越拿捏不準皇帝的心思了。
他踟躕片刻,乾笑一聲道:“大殿下言行果敢,二殿下生性溫和,三殿下雛鳳聲清,臣不敢僭越,只覺得個個都是國之棟樑。”
靈武帝又笑了:“老大魯莽衝動,老二膽怯怕事,老三有個好娘,你倒是總結得到位。”
裴玉面無表情地看着皇帝。
我不是、我沒有、別胡說,這些都是你自己說的。
“哈哈哈哈,”靈武帝看了裴玉的表情,又大笑了幾聲,“朕今日的心情倒是被你逗得好了。”
裴玉的眼角抽搐了一瞬:“能讓陛下覺得心情好,是臣的榮幸。”
靈武帝又盯着裴玉的眼睛看了兩眼,片刻後才揮揮手:“朕下個月要去江南巡查,你到時候也跟着同去吧。”
裴玉頷首:“臣領旨。”
他總覺得,靈武帝看他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像是藉着他這張臉在看另外一個人。
這種猜測讓裴玉不覺有些坐立難安。
“你給朕講講,你以前在旃臺的生活。”靈武帝低頭給自己續了杯茶,順手把裴玉面前的茶杯也添滿了,驚得裴玉差點兒又要起身請罪了。
能讓皇帝親自給他斟茶,這得是多大的顏面啊?
要不是裴玉確定眼前的人就是當今天子,他一定會懷疑這張麪皮下是不是藏着另外一個人。
許是皇帝久居深宮,想聽聽外頭的新鮮事兒?
裴玉頓了頓,挑了段他們師徒三人下山遇見山匪打劫的故事講給皇帝聽。
靈武帝細細地品茶,認認真真地聽着,時不時還輕輕點點頭,像是完全被裴玉的故事迷住了。
聽到最後,靈武帝才挑眉,意味深長地看着裴玉:“你小子,給朕講故事的時候還不忘講一講百姓的苦處?你講這個故事給朕聽,是不是要告訴朕,苛捐雜稅猛於虎,那些良民纔會被逼上山爲匪做盜?果然是前帝師的弟子,有幾分你師父的風骨。”
裴玉的表情麻了。
他真的只是單純地想到這件事,便把它講出來罷了。
靈武帝的發散性思維已經不是他能理解的了,他的腦洞之大,找女媧娘娘來也未必能補上。
“你雖身居錦衣衛,卻能有這等忠君直諫的膽氣,朕心甚慰。”靈武帝笑眯眯地看着裴玉,“朕要賞你,說吧,你要什麼賞賜?”
裴玉面無表情地看着靈武帝,忽然覺得在朝爲官好像也不是什麼難事。
還不等裴玉開口,外頭就傳來了由遠及近的雜亂腳步聲,還有皇帝身邊的大監劉太康苦苦勸阻的聲音。
“娘娘,陛下有吩咐,在他與裴大人議事期間,任何人都不見”
“臣妾求見陛下。”女人淡漠堅定的嗓音從門外傳進來。
裴玉立刻安靜下來,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靈武帝的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
他輕輕地屈起手指扣了扣桌面,片刻後淡淡道:“請皇后進來。”
劉太康聽着從裏頭傳來的聲音,就知道皇帝的心情不大好,便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自己則堅定地站在外頭,絕不往裏多瞅一眼。
一名儀態萬千的女人腳步匆匆地跨過門檻,走進了亭子裏頭。
女人烏髮如雲,綰做飛仙凌雲髻,中間正帶着飛鳳銜珠冠,一層細密精緻的金絲螺網將她的髮髻環起,兩側並着三對龍紋、鳳紋、雲紋對簪,腦後還簪着一排綴着金珠的絳紫絹花,越發襯得女人明妍端莊。
女人身上的金絲織錦鳳尾裙堪堪曳地,胳膊間挽着條茜色鳳紋披帛。她的身量不高,卻威壓逼人,舉手投足間都攜着一股無形的上位者威嚴。
在這華貴尊榮的打扮下,女人六分的顏色也被襯托出十分的美豔來。
“臣裴玉,見過皇后娘娘。”裴玉起身,對着女人俯身行禮。
這女人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靈武帝的元后周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