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念念生因 >第1章 第1章
    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

    一男子着白衣,披黑長髮,手裏拎了罈好酒選了棵粗壯的桃樹枝坐了下來,挪了挪後仰着背靠上,有些回味地抿了抿嘴,小籠包的濃郁湯汁味道還留在口腔裏,浸滿了汁水的肉餡,鮮甜細膩的口感讓人回味無窮。“夾起不破皮,翻身不漏底,一吮滿口滷,味鮮不油膩”,先吸吮了湯汁,然後連着皮一口咬入口中。

    那滋味,就一個字,美!

    男子攤手,用他前不久下棋贏回來的豇豆紅小酒杯盛滿了酒,晃了晃,半數的瓊漿順着他的手指落了下去,先敬桃木,在敬天地,這最後啊才輪到自己,杯底的最後一點,酒香甘甜混着點桃花香,舉到鼻尖嗅了嗅,仰頭一口悶下,好不痛快。

    賞着花,品着小酒,快哉。他擡起頭,遠遠地就瞧見神荼、鬱壘兩位神將抓捆着鬧事的鬼怪朝這邊來了,雖說平日裏關係不錯,但他待在這地府的時間算不上短也說不上久,和誕生於此的兩位比起來自然是比不上的,酒被帶了喝了不少次,故事也聽得多了,也就熟悉了起來,但總覺得這難得的休沐只想自己一個人呆着,他不愛講話,這酒一起喝起來總少不了聊個天,下個棋的,他也聽聞了那鬼怪鬧騰搞不好還得動個手什麼的,一來一回的時間短不了,想了想就只留下那半壺酒算是打了招呼,在他們看到他之前就隱去了身形繼而回陽世去了。

    這白衣男子名冷木兮,爲地府判官,現在處在休沐期。所謂休沐,那便是不工作,不社交,不幹事,百年難得可以不管不顧,自然是來個隨心所欲。

    又何爲判官呢?地府判官職責有四,賞善、罰惡、察查、陰律。

    賞善司,執掌善薄,身着綠袍,根據生前行善程度大小、多少予以獎賞,喝了孟婆湯者,則可重食人間煙火。

    罰惡司,身着紫袍,凡來報到的鬼魂,先經孽鏡臺前映照,顯明善惡、區分好壞,量刑判罰。

    察查司,身着黑袍,懲奸除惡,一一判罰,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陰律司,則是馳名地府的重要官位,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未爲不可。執生死薄,勾魂筆一筆一劃,專執爲善者添壽,讓惡者歸陰。

    每一輪任期爲三百年,除了特定幾人職責不變以外,其餘判官則輪換官位,任期內不得隨意離開地府,到了休沐期便也就沒人在意你是留在地府還是去其他什麼其他的地方了,和什麼人在一起又或者是做了什麼。不破壞陰陽秩序,不助紂爲虐,不徇私枉法即可。

    百年,對於冷木兮來說不過彈指一瞬,他一半的時間是在地府的,躺在他靠近忘川河的大窗戶邊,看着那幾乎靜止的血河,放空自己。三百年,他的面前要走過多少人,那一本又一本生死簿上清清楚楚地記載着屬於他們的時間,故事有好的也有壞的,有遺憾的也有還算不錯的,看得多了,真是能讓自己空閒下來的時間都顯得很是珍貴。

    冷木兮的府邸建在忘川河的上流,其水皆血,而腥穢不可近,味道也不好聞,但當冷木兮第一次站在這河邊的時候,竟然讓他從心底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似乎他就應該待在這裏。基本沒有人會選擇待在這個即使是在地府環境也着實惡劣的地方,所以只有冷木兮一個人住在這裏,倒也清淨,他總是嫌棄那地府中庭人聲嘈雜,避而不及。河岸邊整片赤紅的彼岸花,看久了映着眼底都是一色的,視線模糊在滿目的血色中,這彼岸花花開不見葉,出葉不見花,花葉兩不相見,生生相錯。在這裏,黃泉路的起點,花得最甚,嬌豔似火。

    其餘的一半時間,冷木兮喜歡待在陽世,陽世不比這陰嗖嗖的地府,那裏的太陽是暖的,食物是熱的香的,景啊物的轉眼就不是百年前的樣子了,着實有趣。冷木兮喜陽食,比起世人供奉上來的喫食,他更喜歡那些帶着香火氣的食物,辛辣滾燙最佳,美食講究色香味俱全,差之分毫截然不同。

    但這地府裏是斷然沒有這尋常食物的,有的東西倒也不算少,多是陳酒,水果。

    那判官大人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陽世食物的呢,怕那還得倒推回百年之前。那時的冷木兮還不是現在的冷麪判官,那時的他入地府不過百年,他還只是奈何橋上一個普通的地府陰差。倒也算的上是兢兢業業,也不知到底算是積福德,還是贖罪,總之一待就是百來年。徘徊在地府的魂魄其實有很多,有執念的很多,只是時間久了多數的還是選擇放下,那一碗湯是最後的救贖,遺忘算的上是一種善意,能夠忘記一切,無牽無掛地走下去,有的時候確實是好事,但是陰差是可以選擇不喝這孟婆湯的。

    奈何橋於弱水之上,橋分三座,上爲善,中爲兼半,下爲惡。

    青石橋面,五格臺階,橋西爲女,橋東爲男,左陰右陽。

    那時那日,正值冷木兮當差,他和往常一樣穿着過於寬大的黑色衣服,兜帽遮臉,看了看手裏的牌子,自橋上而下,在那排隊的人羣裏接上了一個生前大概還是個大戶人家的女子,她畫着體面的妝容,身上衣服的款式都還很新,一針一線似手縫。冷木兮不喜歡催人也懶得說話,也不喜歡用他的另外一雙眼睛去看她的故事,人死時總是血淋淋冷冰冰的,他不喜歡,他也並不好奇她的一生到底是精彩還是遺憾,最終的結局都不過是這三橋一湯或是無盡地等待。

    他就這麼站在橋上看着女子站在橋頭不停地回頭張望,似乎在等待着誰,冷木兮見過很多這樣的人。有的人等得來,甚至不需要多長的時間,而且多是笑着就跑來了,跨上一步就能夠緊緊地擁抱住彼此,然後到最後的最後都牽着對方的手,之後的每一步就不再回頭,前面的路不難走,帶着一份期待一份欣喜,約定着下輩子的再相逢。但其實大多數的人是等不來的,他們自己大概也是知道的,只是在等一等,在等一等,只是耽擱了一點時間,就好像自己還有盼頭一樣,不過這能上的了善橋的人理所應當能夠得到一點點的“特權”,這位女子自然也是一樣。

    女子好像還有一點緊張,手指攪着衣袖不住地踮腳張望着,這一路上的人不少但沒有一個是她所等的。開始的時候她的眼裏還有光,即使是在這陰森的地府臉上也依舊掛着淡淡的笑容,但過了很久很久,她笑容一點點地消失凝固,女子突然明白了什麼,她大約是等不到那人了,那個信誓旦旦握緊着她的手,那個滿眼淚水先喂下她毒酒的那個人。女子微微揚了揚下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是不甘心?還是自嘲?她大概也說不清楚這個時候心裏的念想崩塌是什麼感覺,只是好像又有些意料之中,擡手用那袖子掩着面抹掉了眼角的水滴,那一瞬間女子就有些不知何去何從了,那聚起的勇氣一點點散去,她,孤零零一人,站在地府的奈何橋上,四周黑漆漆,陰深深。冷木兮看着她,在他不知道多少次往返之後,到底是把手裏的鏈子甩了過去,一陣叮呤咣啷。

    “該走了。”他的聲音很低也很沉,還是嚇到她,女子後退了兩步才堪堪穩住了搖晃的身形,冷木兮把鎖鏈垂在她的面前,擺了一會,女子才反應過來彎下腰一點點握起了鎖鏈,入手的冰涼她其實已經感覺不到了,但還是冷不住顫慄,見狀冷麪的陰差大人也不在多說什麼,轉身帶着她一步一步踩着地磚,走下橋。

    “差爺,是不是我過了這橋就記不得前塵往事?”這一次她沒有在回頭了,沒有了牽掛反倒是對這現下的情況起了好奇心,女子的聲音很軟又很柔,像是怕別人聽見一般,快步追上了引她過橋的人。

    “還得喝了孟婆湯。”基本看不到臉的冷木兮並沒有讓女子感到害怕,反而像是終於放下了什麼似的,竟跟帶她過橋的鬼差聊了起來,她問了很多,他很少回答,好在她大概也只是說說話,給自己壯壯膽。後來啊,女子就講起了自己的故事,不長不短的故事裏有她,有她喜歡的人,有她放不下的人,雖然有些遺憾但到底是坦然接受了,這一世爲了自己也算是努力過了,就是沒能好好孝敬父母,這債她認,有機會下一世再還吧。

    女子接過她的那碗湯,昂頭喝掉之前她回過頭看了眼冷木兮,“差爺,有空去渡港村口的那家小店去嚐嚐味道,我託夢給父母親了,他們會供奉的給您的,我家手藝很好,很好喫的。”說完,女子就喝了湯跟着下一個鬼差投胎輪迴去了,那步子輕鬆而堅定,反倒是心如止水的冷木兮,心湖裏久違地泛起了一絲波瀾。

    說實話冷木兮自己也不記得他爲什麼沒有選擇投胎而是一直一直地留在地府,在當差之前他似乎就已經在這裏待上了很久了,他是不是也有些什麼執念沒有放下,可是時間真的好像過去了太久,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還是說他也喝了那忘卻一切的孟婆湯呢,只爲了求一個解脫。腦內閃過模糊的畫面,他看不清,抓不住,胸口悶痛地跳動。

    愣神間聞言擡起頭的孟婆看了看站在橋頭的年輕陰差,笑着揚了揚頭,說道,“去七爺八爺那看看吧,早去早回,我這人手不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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