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字已被世人遺忘多年,他們甚至已經想不起還有這樣一位龍族的仙神——那位曾經高高在上的東海太子。

    全因造化弄人,本能輝煌一生成爲龍王的太子,卻陰差陽錯愛上了一個凡人。

    爲了這個凡人,他不惜撕毀東海與天庭的婚書,違抗天命拒娶天庭的暮晚公主,致使龍族陷入兩難。

    爲了反抗龍與凡人之間殊途的命運,他甚至爲那凡人尋藥續命,逆反命盤,一再觸犯天條。

    他的所爲在不知不覺中把東海拉入了萬劫不復,老龍王盛怒之下又出於無奈,爲保全族之憂,他只好將太子逐出東海,於龍族中除名。

    此事在一夕之間傳開,迅速點燃了向來寂靜的東海。

    有人說太子荒唐恣意,不顧大局;亦有人覺得龍王冷血不仁,不願成全。

    可誰都未曾想過,廢除龍籍於太子不周而言,竟是一件幸事。

    紛紛揚揚的流言愈演愈烈,卻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龍族被天庭壓制和奴役太久,早已忘卻先祖和自我,甚至忘卻了身爲上古大族的榮耀。昔日強盛的龍族如今在天庭手中乖順攀附,可這卻依舊讓他們不滿足。

    他們忌憚着龍族若有朝一日崛起將難以壓制,於是一場環環相扣的陰謀悄然而至,將龍族徹底拽入深淵。

    天族與魔族的戰事在這時一觸即發。

    龍族因爲毀婚一事,身不由己,不得不應了天庭的要求,前去與魔界開戰。

    那場大戰屍血橫流,三界動盪。

    龍族舉全族之力發兵魔界,卻因天界的背棄錯失先機,雖仍重創魔族,讓其將來好些年都不敢有所動作,但損失了近乎所有的族人。

    那夜的血色悄然染紅了半片東海,海面上鉤月高懸,碧臺冷闕,悉作廢土。天邊黑壓壓排布着的,是身着銀鎧威嚴凜冽的天界軍隊,領兵的神將於天際漠然且高傲的睨視這場慘劇。

    苟活下來的龍族還未來得及休養生息,高高在上的天庭就揭下了虛僞面具。

    他們以違抗天條的爲由趕盡殺絕,殘忍地對待每一條隕落的龍。他們屠龍殿、毀龍宮,甚至抽龍筋、拔龍骨,將其煉化成丹,用以讓還在修行的人得道,庇佑一方。

    而不周因爲不再歸屬龍族,在那一夜之後成了世間僅剩的唯一一條龍孤遊天地。天庭因爲沒有把他放在眼裏,所以並未對他下手。

    這些事情尤梨或多或少都清楚一些,但若僅是如此的話,這位老婦人大概也不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如今她來了,也帶來了這則傳說的後續——她就是不周愛上的那位凡人女子。

    尤梨並沒有親眼見過這位傳聞中的美人,也不知她的身份。只聽說這位美人眉目如畫,膚如凝脂,骨盈月輝,冠絕京城。她及笄那年,提親的人生生踏破了門檻。

    可她唯獨將芳心許給了不周,哪怕知曉了對方的龍族身份,她也心甘情願和他一同承受天懲。

    那時候少女覺得愛情可抵過山海,他們可以跨越所有阻礙在一起。

    於是他們逃離了枷鎖,一路北上,來到一處依山傍水的偏僻小村落。他們搭建房屋,砍柴種地,生活清貧卻美滿。

    他們的生活本該這樣安寧下去。

    如果……沒有那場於龍族而言滅頂之災的戰爭。

    龍族滅族的消息到底還是傳到了不周耳中。前因後果不必多想,不周也清楚的知道這場災難是自己得以給了天庭一個藉口,以此來報復龍族。

    他就是那個害龍族滅亡的罪人——身爲曾經的龍族太子,傲骨依存,他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不周開始沒日沒夜的沉浸在悲傷之中,夜夜與夢魘爲伴。最終他不堪其擾,決定要爲龍族報仇。

    說着說着,老婦人突然掩面痛哭起來,彷彿有天大的委屈不得傾訴。

    尤梨看着她,一下子就猜到了結局。

    ——苦苦盼望的女子終歸未能等到歸來的丈夫。

    她不禁感嘆,故事難逃慘淡收場,盡是些陳詞濫調罷了。

    老婦人擦乾淚水,接着開口。她說,在那之後不周不久後便消失了,只留下一紙告別書,發誓他一定會回來,讓她在此處等他。

    她無論如何都是相信不周的,相信他定會歸來。於是她一直癡癡地等啊等,等到了如今,垂垂老矣,連視野都模糊,聽力越來越差,也沒等到早已深埋在記憶中的那位遠行的丈夫。

    “你說,他爲什麼不回來找我呢?”

    “大概是回不來了吧。”尤梨嘆息。

    她自認不是個會寬慰人的,因而給的都是些殘酷又最貼近事實的回答:“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不然你何苦來這裏獻上自己的壽命?”

    老婦人聞言猛然怔忡,渾身一顫,隨即猛烈咳嗽起來。

    不知是不是被尤梨這句話給刺激到了,她聲聲咳地厲害,竟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出了淚來。她佝僂着靠在了凳子上,捂着胸口重重喘氣,擰着眉擡眼看了看櫃檯後的女子,似是想要從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裏窺見一點憐憫。

    只要一點憐憫,她就能順理成章地求她幫忙,求她接下自己的契書。

    可是……

    什麼都沒有。

    女子的眸色很淡,其間又好似有一團夜霧,暗濛濛的,什麼也瞧不清。她注視着對面的老婦人靜了會兒,用纖細的手腕撐起下頜,脣齒翕動,“你想要我幫你?”

    沒等人回答,她又緩慢地補充道:“可是,你沒有說實話啊。”

    只這一句,猶如晴日裏驟炸了一道雷,把老婦人直劈得釘在當場。她慌張的神色在臉上一閃而過,隨後極力斂下眼,斜了目,不敢正眼瞧她,“你說什麼……我不懂。”

    “我說,你沒說實話啊。”尤梨放下手臂,撐起身子,聲音也放柔了些,極耐心地說,“當年的故事傳了兩種,不是嗎?雖然已經沒有人知道第二個故事裏講是什麼了,但是你的過去,你的身份,在第一個故事裏都沒有。”

    話語像是從雲端落下,輕易地砸碎了老婦人的隱瞞。

    “我,我不是……”老婦人被她這番話惹得驚慌失措,顫着肩膀又抽泣起來。她乾裂的指尖擦過眼角,有一道劃痕直延申入鬢髮。

    那斑白的髮絲好似存了過往的痕跡,既頹敗又無助。

    尤梨抿着脣,無聲地捻起一張符紙,那符紙在她手上燃起了火,燒灼到她指尖。

    所思所念,所貪所怨,在幽藍的火光下,係數現了形。

    老婦人的臉慢慢恢復了年輕時候的模樣。

    淚掛滿那張幽蘭般的玉面,那兩滴淚水滴落在鏡花水月中蕩起漣漪,她看着這個於她而言已然毫無意義的世間,想起那被人遺忘在黑河深處的龍。

    而那淚竟被點燃,成了一把熾熱的烈火,在她眼尾燒盡。

    -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尚還年輕時,我還抱有一線希望。可現在……你看看我的樣子!我等他等的頭髮都白了。”

    “其實我知道他或許是死了,和他的那些族人一樣,但也有可能他還活着,只是被囚禁住了,沒有辦法脫困。”

    “我仍然抱有一絲希望,你能不能替我找到他,救救他,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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