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的事情過於特殊,而老婦人的身份也還未明瞭。

    雖說老婦人給出的報酬很誘人,但尤梨斟酌之下,還是決定拒絕這位客人。

    替對方去打探不周的下落絕對稱不上易事,這位太子已經銷聲匿跡多年,是死是活都猶未可知。若他死了便也罷,如若不然,那依照約定,她還得想法子救他。

    她素來是求安穩的性子,此番若真尋到了不周,能不能救且不說,得罪了天庭,是斷然不會有好果子喫的。

    這實在是自找麻煩的一樁事。想當年,任自己的家族再如何能力通天,也不敢公然和天庭叫板。如今她一個死人,更沒資格慈悲。“活着”本就不易,又怎麼可能去惹不該惹的事。

    想明白後,尤梨正要開口回絕,倏然,一道散漫的男聲不急不緩地落地,打斷了她即將出口的話。

    “可以。”

    ——是應懨。

    尤梨當即喪下臉,非常的不滿。

    這該死的!自己不怕惹事就算了,難不成還要拉她一起?

    她轉過頭,不情不願地循聲望向扶簾走出的那個男人。

    應懨款款而來,垂眸斂目,兩側堪堪垂落的發遮了眼尾,盡顯惰態,好像他剛剛只是說了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尤梨瞥過他那清冷的臉,睇過警告的眼神,可那人全然無視。她頓時只覺得氣血上涌,心裏掙扎了一番,不得不擡手借喝茶略作掩飾,捏着茶杯地骨節微微泛白。

    要麼有句話說:和應懨打交道,非心理素質過硬不能爲也。

    而對面的老婦人原本混濁的眸子,卻倏然清亮了起來:“真的嗎!”

    尤梨木着臉:不是啊,是假的,你聽錯了。

    但事情最終還是在這廝的獨\裁下,落定下來。

    他離近二人時,不徐不疾地隔空從櫃檯後抽出一張表面寫着“典當單”的薄薄紙箋,指尖一轉又變出他平日裏慣用的那隻筆來。

    尤梨不敢說什麼反駁的話,只好癟了癟嘴伸長了脖子看應懨在紙上寫什麼。

    應懨瞥她一眼,倒也沒管她這不合規矩的動作。尤梨見他落筆鏗鏘,鐵畫銀鉤般在紙上繼續寫着,當她看清應懨寫了什麼時,不由得眸光一沉,若有所思起來。

    梵不枝……

    梵。

    這老婦人的姓氏,還真不是個尋常姓氏。

    而能讓鬼煞大人親自操心的這一支氏族則更屬罕見了,無怪梵不枝能知道典當鋪的事。

    梵家家學淵源源自何處,外人已經難以考證了。只是這一脈傳人有本事在三界中做買賣,足以證明闔家上下根基深厚。

    梵家人不學陰陽術,卻因着在三界走商而成了名震陰陽界的鴻商,無數陰陽道人即便不曾投其門下,至少也會給幾分薄面。

    梵家聲名大噪時,連天族也要爲了三界平衡投鼠忌器。

    而他們既然敢對龍族動手,想來也是得知了梵不枝的身份,怕因她一人,梵家全族同龍族生死一氣,屆時再打壓,想必就失去先機了。

    這就是她所想要隱瞞的事嗎?

    尤梨看着應懨在紙上繼續書寫的動作,直覺當年那則故事的隱情,她隱約也能猜到一些了。

    她的眸色沉了又沉,盯着老婦人,心裏計較着:想必這個梵不枝隱瞞的事情還不止於此。

    當應懨撂下筆,以靈力平緩將典當單託到老婦人的面前。

    他神色漠然,平淡開口:“這纔是契書,你那張無用。”

    那張契書一觸碰到老婦人,便化作兩道迅疾的流光,分別沒入尤梨和老婦人的胸口。金光之間連接般的短暫亮了一下,代表着契約正式締結了。

    見狀,鬢髮斑白的梵不枝似是知道此事已成,她低下頭去,眼角幾乎是立刻泛起了淚光。

    “謝謝,謝謝。”她緩緩站起身,顫着雙手交握在胸前,聲音低啞,不住喃喃。

    尤梨看着她不住地迭聲感謝,又深深地行了一個古老而隆重的謝禮,心中嘆了口氣,略微範起酸澀。

    約莫也能猜到,這些年來梵不枝爲了找到那個人,定是窮盡了一切她能想到的辦法。

    反覆碰壁,希望被絕望層層疊加,直到今日站在這裏,她纔有了些多年漂泊的心終於落到實處的感覺。

    這或許已經是她最後的希望了。

    看着她傾倒滿腔的謝意,尤梨深深地嘆了口氣,心想她倒也不是真心實意想答應的,這般當真不至於。

    可這些她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只微微側身避開了梵不枝向她鞠躬的動作,末了禮貌地將人送出了大門。

    直到她注視着梵不枝的身影消失在人羣中,尤梨方纔轉過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走到店中央後不挪步了,怒氣衝衝地瞪着不遠處依舊神態自若、卻三言兩語就給她添了新活的罪魁禍首。

    女子秀眉微蹙,眼神宛如刀子一樣“唰唰”地直往對方身上扎。

    然而應懨只是面不改色地轉身離開,孤傲地留給了尤梨一個瀟灑高貴的背影。

    尤梨氣不過,可她再一眨眼的功夫,卻發現對面連背影也沒有了。沒想到這人直接化身遁行,徒留站在原地氣血上涌太陽穴脹痛的尤梨獨自咬牙切齒。

    -

    尤梨斷然不是任由他人擺佈的性子,因此她權衡之下賭氣決定,要一直臥在榻上,任爾東西南北風,絕不爲所動!

    至於那梵不枝後幾世的壽命還是讓她自己來掌控吧,她尤梨可要不起。

    應懨不管她,哪承想他養的紙人們卻一個個的來鬧她。它們開不了口說話,煩人的本事倒不小。

    被鬧得受不了了,尤梨追着亂竄的紙人恨不得把他們全丟進火盆裏。

    她暗罵,真不愧是應懨搞出來的東西,簡直和主人一樣討厭。

    直到尤梨真的忍無可忍,在指尖引了一簇靈火,這才把它們全都嚇唬走,耳邊頓時靜了不少。

    她樂滋滋地重新躺回去享清淨——紙人嘛,就是好解決。

    哪想不過半炷香,應懨本人就來了。

    “看來,某人不是很想收回自己的鋪子了。”他的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地開口,尾音與嘴角一道懶洋洋地上挑。

    應懨其實是不常笑的,哪怕笑也僅限於浮在表面的淡薄,讓人覺得他定是個冷漠無情的,可這笑卻不同,尤梨眼瞧着他那以對略細的眉微揚,想來是刻意地揶揄她。

    最後的掙扎被生生掐斷,少女隱忍的表情下藏着的咬牙切齒,剋制自己的情緒,以免在她如今的“恩人”債主面前犯上。

    她快速在心裏思忖掂量了一番孰輕孰重,而後在牙縫中送出句嘲諷的話來:“實在難以想象,當今鬼帝儀表堂堂,竟然連死人都坑,鬼不可貌相也。”

    “承蒙誇獎。”應懨拂了拂衣袖,抖落一身從外頭進來帶來的冷風,面不改色生受了這句帶刺的誇獎。

    尤梨翻着白眼從榻上坐直,抱怨道:“真搞不懂你爲什麼非要接這單生意。”

    又嘆了口氣,知道應懨既然來找她,想必是查到了一些線索。她繼而問道:“不周……可還活着?”

    應懨淡淡應她:“活着。”

    尤梨聽他這樣一說,又重重嘆了口氣。應懨做事有他自己的道理,鬼煞的考量不是她一個小小差吏能理解的,既然他查到人還活着,那就該去救。

    左右不會讓她有危險,否則何必費心思幫自己修復屍身。

    尤梨站起身來:“他在哪?”

    應懨對她坦然接受了委託的態度轉變有些不解,定定看了她片刻,才凝重道:“東海,囚山。”

    囚山,地如其名,是天庭囚禁重罪者的地方。

    相傳這山本有龍脈,集天地靈氣,乃是世間罕有的福地洞天。

    洪荒浩劫時,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傾倒之時,龍脈爲洪水所斷。大概是地勢走向變了,導致靈力匯聚之處出了岔子,等洪水消弭後,曾經的修煉寶地竟演變爲噬靈大陣。

    這陣法生得奇險,任何生靈進入,都將被裏頭造出的幻象所惑,而靈力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被山吞喫乾淨。即便法力再高強,也很難逃過做困獸的結局。

    噬靈大陣以靈力養山,汲取來的力量都變成了囚山本身的力量,直至被困者靈力匱竭而亡方纔停止。

    而這囚山,原本屬於龍族,是上古龍族誕生之地,龍族世世代代盤踞守護在此處,從未離開。

    上古時候,這地界原本沒有如今這樣荒涼。

    囚山背靠東海,集奔涌而來的山川湖海之靈,又超然隔絕於俗世之外,久而久之靈力充沛,成爲了修仙者心嚮往之的地方。

    自天柱傾塌後,龍族便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他們固執地駐留在囚山附近,不願離開。而天庭看中了淪爲噬靈大陣的山脈,天帝將這片土地據爲己有後,以周邊海域作爲代價,命令龍族看守被投入囚山中的重犯,世代看守,不許任何活物出來。

    爲什麼不周會在那裏,答案昭然若揭——

    將世間最後一條龍關在龍族曾經守護的地方。

    天庭的做法,何其令人泛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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