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少君,素巴山圍場到了。”
水格跟醒春先下車。當她們撩開車簾,傳說中的素巴山便一下子跳入了赫連央眼中。她自認也是走過山川原野的人,但這座備受閬都人膜拜的“聖山”,也確實再次打開了她的眼界——明明是大晴大晴的天,可那環繞着山體的濛濛霧氣又是怎麼回事……讓人驚歎,也令人着迷。
或許這就是爲何在沛陵大地之上,明明看似兒戲般地由天命推王,卻仍可安享太平的關鍵所在吧。
祈祭神臺在素巴山陽面。衆人下了車馬,明嵐王跟王后依然走在最前,和悅宗君明琰,此時早已站在山腳的入口處。單從面相上看,和悅宗君周身氣質和暖,眼神裏流露出的柔色尤其騙不了人。
“敬見王上。”
明桓上前虛扶一把:“這一月有餘,宗君受累了。”
明琰因擔着今年冬祭大典的主司一職,從一個多月前就搬到了素巴山圍場,爲了大典而做準備。論辦事,他確實值得明嵐王說聲辛苦,可他仍搖頭:“小君只做分內之事,承蒙陛下信任,何來受累一說。”
這樣說不免就太謙虛了。赫連央默默打量四周,光是佈置眼前的祈祭臺跟遠處隱約可見的營帳,都需要花費許多心思。聽霍清儀說明琰在這裏留駐已有半月餘,赫連央想來,這對一位平日本該養尊處優的宗君來說,終究難得。
明嵐王笑笑,倒也沒再與他多話——他們一整日的祈祭儀式,這纔要開始。
水格跟醒春擡頭一看:呵,臺階真夠多的。於是二人趕緊扶穩了赫連央,生怕她因着累贅的慶服絆倒。興許是有人看這三人頗費力的樣子好笑,只聽一陣竊笑從身後傳來。不用想,只會是宗室族人。水格眉毛當即就豎了起來,剛想回頭看看是誰,卻被赫連央偷偷拽住了手臂,攔下了。
“隨他們去,今日的場合,萬不可生事。”
姐姐都這樣說,水格再氣不過也無可奈何。於是她將人扶得更穩,醒春也一直注意着腳下。
這一切都悄悄發生,然而全都聽在前面的明清樊耳朵裏。他挑挑眉,沒有說話。
衆人不知不覺已登上高臺。若說方纔出宮的一路便已十分繁複,那還爲時過早。真格的大典從這時才正要開始。
大典的初祭自然由王上跟王后領祭。素巴山下不殺生,能放在臺上的自然都是活物——猢鹿、雪鷹、耙渣魚。只見明嵐王跟王后先是走到圓臺的左邊,那兒擺着兩個竹筐;二人將手伸了進去,拿出來時,他們左手都抓着一把像帛絲一樣的東西,右手則攥着一點“穀粒”。
“奉地靈——”範知從旁唱道。
明嵐王跟王后走道另一頭,將那帛絲一樣的東西遞到猢鹿嘴邊,餵了個乾淨。
“奉山靈——”
二人又在雪鷹面前將手掌攤開。通身雪白、唯有雙眸宛如琥珀的大鳥看着兇惡,卻意外地溫馴,低着頭,一下下地將面前的“穀粒”啄食乾淨。
“奉水靈——”
此時明嵐王跟賀瓦蘭手上早已空空。他們移步到金雕玉飾的瓦甕前,伸出右手、探入水中,接着輕輕攪動水面。於是奇妙的一幕出現了——八條耙渣魚慢慢從甕底浮上來,一邊用橘金色的魚頭輕輕拱着二人的手掌,一邊發出宛如翠鳥鳴啼般的聲音。這聲音迴盪在素巴山下,寓意着來年的平安祥泰。
嚼絲的鹿,啄谷的鷹,鳴叫的魚……赫連央挑眉,心想這還真是驚喜。
王上跟王后的領祭後,依次應是皇室、少君、宗室跟世家重臣的祭禮。然而這些事要讓他們用一整天完成,現在初祭時辰已過,衆人要靜靜等待。
祭臺寬敞開闊,足夠擺桌設座。這麼多人要在外面待到日落,又不能搭棚,這個時節着實冷得很。不過好在圍場的侍婢們早準備了充足的炭火,擺在身旁一直烘着。加上此時太陽已經慢慢攀升,日光照下來,也甚是暖和。
直到這一刻,赫連央才總算見全了宗室衆人。
宗主明斐薔坐在明嵐王左手邊的第一個位子上。伴坐在她身旁的,仍是早上的那一男一女。
“那是先安遙宗君家的清轍公子,跟先巍王長女明玉繁。”從府上隨行而來伺候照料的方嗯娘,給赫連央大約介紹着,“兩位都是遺孤,從小在宗主身邊被教養長大,身份自然尊貴,不過爲人倒是十分隨和。”
這時,遠處傳來了瓷器落地的聲音。包括赫連央在內的許多人都順着聲音看過去,只見明清逸正板着那張俊秀的小臉,惡聲惡氣地斥責侍婢奉的茶太燙,罵她沒用;還是他父親明琰回過頭來小聲訓誡道不得無禮,他這才撇了撇嘴,讓侍婢滾下去換杯新茶上來。
父母親端坐於前,他尚且驕縱至此,可想而知平時在外的作爲有多無度。
赫連央收回視線,狀似無意道:“清逸公子的舉止言行,與和悅宗君倒是不像。”
“是,和悅宗君是出了名的謙和有禮,說是宗室之中最好相處的人也不爲過。至於清逸公子……”方嗯娘頗猶豫,似乎找不到更委婉的說法,“和悅宗君家的張夫人體弱難孕,好不容易有了這麼一個孩子,不僅夫妻二人,就連宗主也頗爲重視。於是自清逸公子出生以來,便隔三差五地將人接去小住,但凡是清逸公子提出的要求,宗主無一不應,因而……”
下面的話方嗯娘不說,赫連央也明白。
正是宗主將明清逸嬌慣至此,才養成了如今的性格。回想前幾日宮宴上他對明清樊的突然發難,若是沒點底氣,又怎敢連沛陵朝君的黴頭都敢觸。
想到這裏,赫連央側目去看明清樊,發現對方也在看着對面的明清逸,眼裏盡是看不上的嘲諷。突然一道靈光閃過,但她還來不及多想,祈祭舞蹈便開始了。
鼓點強勁有力,在這空曠的戶外更顯震撼。蒙着奇特面具的祝人們,穿着同樣古怪的服飾,在祭臺中央載歌載舞。赫連央也是看了一陣後,才發現那面具跟服飾,似乎跟剛纔見過的猢鹿、雪鷹跟耙渣魚有關。這時祝人們向四周扔了什麼,口中呼告着祈願來年風調雨順的祝詞。
赫連央撿起掉在自己桌上的東西,這才發現他們扔的,正是方纔明嵐王跟王后領祭時餵給猢鹿、雪鷹的“帛絲”跟“穀粒”。
原來是曬乾的綿杆跟濃露籽。綿杆曬乾後,剝去外殼,確實會抽絲;而幹濃露籽的氣味兒香醇誘人,相當於人喝的酒釀,能讓雪鷹心甘情願喫掉,自然也能招得魚兒浮出水面。
只是在場人中,恐怕除了赫連央再沒有第二人知道:若是將足夠多的濃露籽一口氣燒掉,是會中毒的。
祈祭舞蹈跳了一輪又一輪,不知不覺太陽已爬到頭頂。祝人們將臺子讓出來,轉而移到後方。這意味着,第二輪祭禮正要進行。
晚君、朝君、公主向北叩拜後,上五退二地來到王上跟王后面前。他們先是左腳向後點地,收回,再是右腳向後撤,順勢單膝跪下;接着三兄妹左手背後,右手掌心翻上擡過頭頂。
“獻福——”
隨着範知的一聲高唱,王上跟王后也伸出手來,彷彿在跪着的三人掌心抓了一把,然後雙手合十,閉眼唸了不知什麼。再睜開眼時,範知的聲音也適時響起——
“成——”
這番祭禮,在城中時就有人教過少君們了。赫連央記得很牢,更何況身旁還有季長營他們,因此前半部分進行得很順利。
“收穢——”
所謂“收穢”,是指皇室中人在他們手心點紅。赫連央的初卦跟明清樊匹配,她自然也就要站到明清樊眼前去。然而這壓身子的服飾又來找麻煩了。
他們同爲君殿,自然無需跪着“收穢”。然而赫連央此時左手背後、右手高舉,當她正想站起身來時,卻一時失了平衡,眼看就要栽歪過去……
然而預想的畫面並未出現。赫連央穩穩地站了起來。她順着緊緊抓牢自己右手腕上的那隻手,看向了手的主人。
“多謝……朝君殿下。”
明清樊收回手,並不看她,只微微點頭。
小小動靜並未引起太多人注意。明清樊看着赫連央重新攤開手心。這手倒是小而窄,不過着實糙了些,有的疤痕現在還很明顯,不難想到彼時傷口有多深。
並無多少觀賞價值。於是明清樊極快地用右手食指沾了紅泥,點上了對方掌心。丹朱本是過了熱的,沾上手指時明明還溫着,可在赫連央手心抹開後卻越來越涼。
這人的手未免太冰了些。
“成——”
赫連央收起手掌,朝明清樊欠身致意,便隨着另外三人站去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