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33章 冬祭大典(三十三)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換好另一套華服的赫連央跟明玉漱又重新回到槃華殿。

    明清樊的視線從赫連央進來的那刻便一直纏在她身上。那人看上去並沒受影響,平靜地回到座位上,面對衆人的關懷淡淡笑着說“無事”。

    “這大喜的日子,王宮中竟有賊人突然作亂,驚擾少君了。”賀瓦蘭心地良善,語氣裏帶着愧疚。

    “母親說‘作亂’也未免擡舉那人了!”明玉漱撇撇嘴,“聽他滿口威脅的,我看就是個竊賊,還說什麼信不信的……”其實明玉漱方纔只聽個大概,她聽到的“信”,以爲是“相信”的“信”。可無心之言聽進別人耳中,卻難保不引人他想。

    明清樊眼眸動了動,隨即,困在他眼眸裏的赫連央,眼色也即刻生變。

    “公主殿下說的沒錯,想來只是個趁今日宮中設宴混進來的盜賊,逮住一個小宮人便想問出貴人們的住所,滿口粗語,竟說‘信不信我殺了你’這等狂悖自大的話。”

    赫連央好像沒說什麼,又彷彿什麼都說清了。明清樊黑瞳一亮,攥着的拳頭總算鬆開。

    衆人一聽赫連央的話,便也釋然了。今日年禧,確實不該叫區區小賊敗壞興致。這段意外就此打住,子時的鼓點也在此刻敲響。

    槃華殿外鑼鼓震天,整個閬都城都燈火通明。

    赫連央站在最後。她感覺有人靠近,偏頭看去發現明清樊已在身邊。

    “爲何幫我。”

    四周的爆竹聲、歡呼聲、恭賀聲,很好地做了遮掩,阻絕了被別人聽去的可能。赫連央看看他,又轉過頭去。

    “我說過會成爲殿下的助力,我不食言。”

    “陛下已經利用萬流燭將你留下,算準我不會違逆閬都禮俗,無計可施只能認栽。”明清樊嗤笑,“少君倒也不必這般費心。”

    赫連央對他的冷嘲熱諷似乎也漸漸習慣,並不理會。

    “殿下乃沛陵朝君,過了年禧便要成年,今後呈到王上面前的任何決策,都要與你商議。若不能承蒙殿下寬待,縱使我能在閬都待上十年八年又如何,也不過徒勞。”

    明清樊餘光偏向她——倒真是務實又聰明。可他既非良正之人,又不憐香惜玉,不過欠她一個小小人情而已,可不足以喫她這套。

    “少君想得倒是一貫周全。你說你能爲我牽制宗室跟世家,但我若不稀罕呢?”

    明清樊歪歪頭,嘴角輕挑,那無賴的神情怕是市井地痞見了都要汗顏。赫連央頓了頓,輕笑出聲,也歪過頭去跟他四目相對。

    “朝君殿下會稀罕的。”說着,她牽起了明清樊的一隻手,攤開他的手心。

    這是明清樊第二次觸碰赫連央。她的手真的不大,跟自己的手掌放在一起看更是明顯。被她抓着,明清樊心有不悅,正欲甩開,卻在下一瞬感到那人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掌心。他便不再動。

    耳邊的嘈雜聲不斷,無人在意這個角落裏兩人的舉動。時間一點點流逝,明清樊的手心裏留下了三個字——

    臼伊關。

    時間倒退回半個時辰前,金無涯一五一十地跟赫連央稟明軍報上的內容。

    臼伊關的守關將領早就聽說過今年各地流匪作亂的消息,但也不過都是幾十上百人的規模,更何況臼伊關地處偏僻人跡罕至,縱有宵小作祟怕是也難成氣候。卻不料那日半夜臼伊關遭受突襲,打了衆人措手不及。奮戰直至天明,臼伊關守關大將錢古宜纔看清——敵方竟是足有千人的大隊人馬。

    錢古宜心知不妙,立即派出一隊騎兵突圍、趕往最近的芒城求援,另飛鴿傳書報給閬都。好在建造這座關隘之初,便比其他地方傾注更多物力,因而臼伊關將士死守關口,直到第三日芒城救兵趕到。

    奇怪的是,芒城左軍統領丁冀帶人出現之後,幾乎同一時間,那羣敵寇便瞬間撤退了。丁冀有感異樣,不敢掉以輕心,與錢古宜重新部署,以防賊人再犯。也確實如他們所料,之後兩天,每每在深夜或凌晨,都有佯攻併發,將士們精神緊繃苦不堪言,卻不敢鬆懈。直到孟廣的馳援也抓緊趕到,衆人才真正舒了口氣。

    然而有邊地征戰經驗的將領們都知道,這一波只是試探,真正的奔襲不知何時就會來到。

    金無涯身爲百刃騎兵的統領,人不在芒城,副統領張謖只好傳來加急軍報請他的令,以防需要調遣百刃騎兵。

    赫連央就在那時,才總算猜到孟千穴在圍場消失去了哪裏,以及明清樊收到的加急書涵裏又寫了什麼。

    因而此刻——赫連央突然有了跟朝君殿下商談的資格。她眼見明清樊的眼神由驚異轉爲猜疑,進而迸發被洞悉的惱怒,最後將鎖住的眉頭展平,歸於平靜。

    “少君這話又怎說。”明清樊輕笑,“不懂。”

    赫連央轉過頭去,也不再看他。“殿下懂與不懂都無所謂,總歸您放心去便是。”

    明清樊眯起眼睛,充滿危險的警告。

    “那裏的情況應該早到了陛下手上,壓着不說大概是想等過了年禧。年後重開朝議,殿下儘管請命前往,我與五十名百刃騎兵定會爲你坐鎮京城。”

    明清樊嗤笑,頗爲不屑:“少君又擡高自己了。京中有陛下還有晚君,我即便不在又能怎樣?何須你誇口‘坐鎮’二字。”

    赫連央低頭輕笑:“陛下與晚君若能光明正大對宗室如何,就不會將他們養成如此的跋扈模樣了。而殿下你,恐怕不盡快制住他們,將來只會更無恰當時機。”她刻意停頓,讓明清樊聽清——

    “畢竟殿下的心,已然飛出臼伊關。”

    呵!明清樊倒吸一口涼氣。他不知赫連央究竟是胡謅一通還是真心看穿他的所思所想,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就要點燃最後一輪爆竹,宮人正在下面擺出“泰”字,有的人已經提前捂住了耳朵。

    明清樊突然覺得是否因爲自己與赫連央糾纏沒完,纔在無形之中說多漏多,否則這人怎麼就像長在了自己的心上一樣。回想在圍場時一舉戳破王上跟赫連央的自己,明明佔盡了優勢纔對。

    這可不行。

    “那便——”明清樊彎起笑眼,就此作結,“勞煩少君了。”

    能夠拿捏住沛陵朝君,走出去也夠吹噓半生了。赫連央點點頭,隨即也不再言語。

    擺好爆竹的宮人們晃動火把,示意王上與王后等人小心——他們要點火了。

    “不過我有一處疑惑,還望少君爲我一解。”

    靜默一陣後,明清樊突然言語。赫連央不知他所問何事,轉過頭去。

    “就是嘛……幾次‘磨合’下來,發現少君似乎對我的事知曉頗多。”明清樊突然笑得燦爛,“請問少君,這又從何得知的呢?”

    赫連央僵住了表情,愣在原地。

    “噼裏啪啦”的震天響聲超出了大家的預料,即便捂住耳朵還是被嚇了一跳。在赫連央身前看熱鬧的水格跟醒春沒聽過這麼大的動靜,下意識往後退,不想卻剛好撞到了赫連央。

    赫連央仍陷在慌亂中,毫無預警地被撞了個踉蹌。只見她身形不穩,頭上頗有分量的珠冠也隨之搖晃。右邊的串珠再次勾住黑色的眼罩繫帶,以只有赫連央自己聽得見的聲量,“嘣”地一聲,帶子斷裂開來。

    明清樊心中堵悶,樂得看着赫連央狼狽。於是他親眼看到總是捂在那人右眼上的黑色絨布罩脫落——猩紅色的右瞳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映進明清樊的眼底。

    兩雙眼睛上下對望。一雙寫滿詫異,一雙寫滿驚慌。

    直到藉着火光,赫連央看見了明清樊眼中的自己。她趕快轉身,將頭狠狠埋了下去。水格感覺自己撞到了人,回頭一看發現竟是赫連央;再看她舉止奇怪,視線又落到地上斷了帶子的眼罩上。

    “姐姐!”水格小聲驚呼,趕忙湊上前,二話不說將赫連央身上的外袍解開又拉高,直至蓋過頭頂。醒春也圍了上來,卻沒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麼。

    赫連央的心突突直跳,不知方纔有沒有旁人看見自己的樣子。除了水格跟醒春被赫連央帶在身邊,其他各家府執、僕從都站在不遠處。霍清儀只見家君貌似晃了一下又低下頭去,隨即水格的反應卻那麼大,她嚇壞了,不知發生何事,趕忙快步走上前。

    “少君可有不適?”

    水格看了看霍清儀,嘴巴張張合合,不知要如何扯謊。被矇住的赫連央定了定神,正準備開口,卻聽見袍子之外傳來的另一個聲音。

    “赫連少君是被爆竹聲嚇到了,恐怕還是因那刺客大爲受驚,霍府執當帶你們家君早日回去歇息纔好。”

    袍子裏的赫連央愣住——萬沒想到明清樊竟願意主動爲她遮掩。

    霍清儀信以爲真,直說多謝朝君關懷,隨後正欲去跟明嵐王與王后請求她們先行退下時,卻被明清樊攔下。

    “王上跟王后那裏我會轉達。”他看了看前面尚不知情的衆人,又看了看躲在袍子裏的那人,“你們直接走吧。”

    朝君殿下這是怎麼了,原本可不是這樣熱心好意的人啊……霍清儀頗爲不解,但眼下情況也不容她多想明清樊是不是在外待久了這才轉了心性,朝他行了大禮,便扶着赫連央轉身走了。

    爆竹燃盡,赫連府一行人的身影也消失在槃華殿旁的長廊裏。明清樊依然看着出神,心中疑惑,臉上不解。

    竟是……異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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