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53章 冬祭大典(五十三)
    就像明清樊跟赫連央商量的那樣,一切都在各自的計劃中進行着。

    何二的精神越來越好,但自始至終都未發一言。他好像不怕死,卻又不想死。對此明清樊覺得只能有一個解釋,那便是他還有未完成的任務。至於那個展奇,明清樊從每個時辰呈報的內容來看,這人竟足足演了十幾日,無論有人沒人在眼前,他都要喊冤。怕也是個不好對付的。孟廣詢問是否要用刑加刑,明清樊搖頭。

    他們若是阿勒境的人,這裏的刑罰對他們來說未免都是笑話,不必費那個力氣。先觀望一段時間,耗一耗他們的耐心再說。

    當然,奇樂坊裏有些人是真的冤枉——有那麼三兩個的舞姬跟雜耍藝人,無論是從他們的表現來看,還是從拿到的出身憑證來看,他們雖不是閬都人,但也確實是霸玉關關內人。明清樊想這招還真是狡猾,怕也是因爲真真假假才能一直沒漏出破綻。

    而從奇樂坊找到的東西,還遠不止這些。

    明清樊入了宮,在前往明嵐王左偏殿的路上,遇到了剛從那裏出來的明清重。那孩子身爲晚君,一言一行都是從小規範,一邊走路一邊晃神的情況實屬不該。可眼下直到明清樊都快走到他面前了,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啊……長兄……”

    “在想何事?竟讓晚君殿下如此入迷。”明清樊略帶調侃的語氣。本以爲這番話定要讓明清重不好意思地害羞一笑,不想對方的表情卻嚴肅下來。

    “嗯?”明清樊挑眉,“難道真有事?”

    明清重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他似乎很是迷惘糾結,有什麼令他無解。

    “方纔我去父王那裏見學,隨手翻到近一個月來的各營總務薄,發現年禧之後至今,司金營的帳面支出只有不足兩百兩。”

    一百多兩而已,跟往年這個時候月餘的支出也差不太多。明清樊心裏正想這有何問題,卻聽明清重繼續道:“可馮掌營從年禧第二日起便開始忙碌,又無人知曉他所爲何忙。然而我卻親眼見過兩次金庫大敞,幾大箱金銀從裏面被搬出……但方纔我看了總務薄後察覺事情有異,便向父王提出,他卻只說大約是我看錯了,司金營的每筆賬目都已報給他,毫無問題。”

    明清樊亮了亮眼睛:他已經讀出了明清重的言外之想。

    “長兄,你覺得馮掌營他,是否……”

    “清重。”明清樊笑着打斷弟弟,狀似別無他想,“司金營總歸是王上的司金營,若有異常,陛下自然也會第一個察覺,我們還是不要胡亂猜疑的好。”

    明清重聽他這樣說,趕忙驚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無憑猜疑或許會給馮澤英帶去意想不到的麻煩。他朝明清樊拱手:“長兄說的極是,清重多謝提醒。”

    明清樊點點頭,跟他又無關緊要地說了兩句別的,這才擡腳朝左偏殿繼續走去。

    左偏殿之中,明嵐王還是躬身伏案,批閱着數不清的文議。明清樊只站在門口沒有進去,定定地看着父親,突然察覺自己上一次這樣仔仔細細地瞧看他,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總之那時候他還在跟着父親見學,心思還沒全然放在學本事上,只覺得自己的父親是沛陵之主,那是多麼令人神往的存在。

    阿長擡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明清樊。他趕忙走下來迎接:“敬見朝君殿下。”

    明桓這時也擡起頭,望過去,看見了自己的長子。他點點頭:“朝君來了。”

    明清樊邁進去,行了大禮:“稟王上,之前抓到的何二與奇樂坊的人,暫未開口如實交待,我想還是多關幾天比較穩妥,說不定之後結合背的線索能從他們口中再套出一些話來。”

    明嵐王點頭。

    “另外,右羅尉在奇樂坊東家的私房內搜到了一些往來信函,上面並非多麼要緊的內容,目前尚未讀出異樣。但——”明清樊思量着措辭,“但有封信函上書寫過的墨味,已全都被碳粉遮過了。”

    明嵐王皺眉。

    四城八關爲了在戰時通信儘可能隱蔽,城主及將軍級別以上的守關將領皆用特殊調製過的墨汁書寫,香氣各不相同。如若特意找別的氣味掩蓋,只能說明這封信恰好來自四城八關的某一處,且書寫之人居位甚高。想來是當時情況緊急,又不好去買普通墨汁,這纔不得不用手邊特製之物匆匆寫完。

    所以,勾結阿勒境的人,真的在四城八關的統帥之中。

    “那信上寫的什麼?”明嵐王沉默片刻,追問。

    “春景不過轉瞬,夏日將至。”

    沒錯,就這麼短短几個字。明嵐王心下了然。此等暗語,他自然再熟悉不過,當初暗示範知想辦法讓四城少君入京,他便只寫了幾個字:臘月海棠,四兩。因而這裏的“春景”“夏日”,自然也意有所指。

    怕是有何人要來,何事要生。

    “咳!咳咳!”

    原本垂眸思索的明嵐王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痛苦的聲音從他的體內深處掙扎着闖了出來,似乎已被壓抑得太久。“咳咳”聲不受控制地愈發猛烈嘶啞,彷彿每一聲都能撬開心口,□□之下已被撕裂。

    明清樊愣在原地。他看着阿長難得慌張地又是端水又是摩挲明嵐王的脊背,當明嵐王想要拿手用力捂住嘴巴阻絕咳聲後,他甚至也伸出手去從旁協助。而這一切都只有阿長來做,因爲就在任何人都沒留心的時候,明嵐王的殿內不知何時何日起便鮮少有旁人。

    “父親……”明清樊不知該如何反應。明嵐王的身體狀況,他清楚又不清楚。清楚的是向來不好,不清楚的是,究竟有多麼不好。他這時本能地想去關心,可卻不知“關心”該要怎樣做。

    明嵐王稍稍緩下,擡眼看着呆住的長子,勉強撐出一點笑意。他擺擺手,語帶自嘲:“你母親也多次提醒我春寒料峭,我偏不信呢,不想這便受教了。無妨,無妨。”

    明清樊沒有立即搭話。他盯着父親看了許久,直到那張漲紅的臉基本恢復正常。這時的朝君殿下才突然問:

    “父親,您是否有事瞞我。”

    左偏殿不大,這聲音不高,但明清樊的質問卻尤其響亮起來。阿長瞬間睜圓了眼睛,又趕忙垂下頭去。明嵐王看着長子,起初眼神還略帶驚詫,可後來不知爲何,竟有了笑意。

    “我猶記得朝君殿下五歲時的模樣,也曾偷過懶,也曾在人這殿上聽學、心卻早就飛到了思香園的草地上。”明嵐王擦擦嘴角,笑着回憶,又轉而感慨,“如今人人心存畏懼的朝君殿下也曾那樣鮮活過的,想來想去,都是我的錯罷了。”

    這是明清樊從未聽過的話,他覺得心上被戳開了一孔小口。

    “可朝君從未向我埋怨過哪怕一回,不曾問爲何晚君總有那麼多人陪着唸書,而你卻只能對着板起臉的我。也不曾問幼時你爲何沒有自己的宮殿卻要跟晚君同住,更不曾問爲何你就要做這刀跟甲。我心中,其實是感激朝君的。”

    聽得明嵐王一聲“感激”,按理說是要叩地的,然而字字句句跳進耳朵之後,明清樊已經全然忘了這些。

    “我對朝君既感激,又愧疚。”明嵐王不禁苦笑,“細細想來我如你那般大的時候,過得比你還要好許多,至少有過十二三年的明朗日子。”他又很快話鋒一轉,憔悴的臉色也端正了起來,“可它結束的緣由,也正是你們如今受苦的源頭。”

    “我十六歲被人毒害,撐着一口氣活了過來;殘喘至今,是爲了沛陵,更是爲了明氏。爲人父母哪有不想子女過得輕鬆的道理,可我的無能無力沒法讓別人包容,只能爲難你們。”明嵐王盯着長子,想要盯進他的心底,“我所掙扎着的一切,是爲了能讓你們少掙扎一些;而我希望這份掙扎,到你們這裏便能徹底結束。”

    明清樊第一次被父親這樣盯着,也是第一次明確了自己的身份。他的腦海中閃過許多見過沒見過的人,曾經明白不明白的話,都在這一刻,讓他重新認識了自己。

    可能從明氏成爲沛陵之主的那一刻起就有許多宿命在其中,而三十年前的那場動亂又讓這份宿命加深,註定了他的父輩與他們這一代人,就連抱團改寫宿命都奢侈得很,只能一個個拆開,無問其他,各自前行。

    最後在命運的盡頭相見。

    “陛下保重,小君告退。”明清樊深呼吸,再次行了一個大禮,然後退了下去。

    直到明清樊的身影徹底消失,一旁的阿長才敢低聲問詢:“陛下,是否該提前一步告知朝君……”他沒說全,理所當然地以爲明嵐王會搖頭否定,卻不料對方沒有表態。

    “他已察覺,總會知道的。”明嵐王若有所思,“眼下正是關鍵一刻,我不想分心,也不想讓他分心。”

    阿長點頭:“是。”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