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70章 冬祭大典(七十)
    晚上,赫連央卻在朝君府門口吃了癟——殿下謝絕任何訪客。

    這也倒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都快離開朝君府的後巷了,看着眼前的高牆,想到明清樊白天的樣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了金無涯,帶着她翻牆而入。

    赫連央本以爲時候尚早,朝君府的僕從們應該還在四處忙活。但沒想到他們進去後才發現,明清樊的主院裏竟然一個人都沒有。等二人往前再走一點,才明白爲何一個僕從都看不見——明清樊正躺在書房前的臺階上,旁邊放着一壺茶,他端着茶盞小啜,看着夜空不知所想。

    闖人院子這事,赫連央自然沒明清樊來的熟練,因此她站在角落,不知該怎麼走出去。然而明清樊先一步聽見了她的腳步聲。

    “出來吧。”

    赫連央一激靈,磨蹭了會兒才走出去,不太自然地爲自己解釋:“我因有事要與你說,纔來的。”

    然而朝君殿下似乎並不在意她翻牆的理由,指指旁邊:“坐下說話。”

    明清樊自己半躺在地上,現在又叫“客人”也坐在地上,當真沒有半點朝君儀態。赫連央倒是並不在意這些,只是心中還記得在跟明清樊彆扭着,因此過了好一會兒纔不太自在地坐了下去,從旁邊的茶盤裏拿過一個茶盞,給自己添了熱茶。

    “我問過明清逸,他今日言辭,確實都受和悅宗君指使。”赫連央頓了頓,“但是那夜和悅宗君入宮跟陛下商議,不知是否還說了別的,明清逸說回來後他父親便開始清算他的東西,似乎是要將他送走。”

    “送走?”明清樊挑眉。明琰那夫妻二人,把明清逸寶貝成什麼樣了,怎會捨得將他送到別處……難道因爲得罪了宗主,害怕宗主在背後有小動作?“先不管他們,想必很快就會知道明清逸究竟要被送去哪裏。”

    赫連央點點頭。然後氣氛就沉默下來。她要說的話也不多,再繼續待着反倒有點古怪。於是她喝了兩口熱茶,便說:“陛下對我沒有別的安排,我也不好繼續留在京城,明日就去跟陛下辭行。”

    明清樊倒是沒有太大反應,大約也早就想過這一點。可他微微仰頭:“你這算不算白忙一場?”

    不知爲何,他說話的聲音竟是赫連央從未聽過的黏膩,嘴角是微微翹起的,就連仰視的目光都帶着幾分迷離。那麼像……像個孩子。赫連央若不是也喝了這壺裏的東西,非要懷疑裏面裝的是酒,不然朝君殿下怎會有些不清醒。

    清了清嗓子,赫連央不太自在地別過頭看向別處。如今她的心境可謂大大平復,回想起這幾個月的經歷,聽到的看到的遠比她想象中更有收穫,怎麼也不算白忙一場。

    “雖尚未查出加害阿止的真兇,但起碼知曉了芒城確有內鬼,與阿勒境勾結是真。如此看來給阿止下毒的正是內鬼,幕後真兇也就是阿勒境。所以怎樣也都不算白忙一場。”

    明清樊輕笑,心想倒真是個豁達的人,想必將來能成大事。或許是風太溫柔,或許是月色太好,或許是這段時間與赫連央說過太多自己可能不會說的話、做過自己不太會做的事,明清樊恍惚起來,突然很想多說點什麼。

    “你不知道吧?我與你初見並非在那夜宮外,早在被明清逸搞得一片狼藉的清晨集市上,我就見過你。”

    此話一出,赫連央果然一臉震驚。明清樊想要的就是這般反應,不禁呵呵笑出聲。

    “所以當夜你對我扯了謊,我馬上就知道了,但卻並未挑明,等着你究竟想耍什麼花招。後來無論是在闢府酒宴還是在宮中家宴上,你對我都極盡閃避,彷彿就是爲了不叫我對你懷疑才故意避開鋒芒。卻沒想到,反倒引起了我的注意。”

    難怪後面無論做什麼,都能被明清樊看進去……

    明清樊閉上眼睛,像在回憶:“可你後面又挑釁明清逸,給他下毒,做出這種與前面的謹慎全然不同之舉,挑起了宗主的不滿。然而陛下卻刻意袒護你,我便慢慢猜到其中定有蹊蹺,與王上對質後,方知你入京的目的,及他誆騙你的前後。”他睜開眼睛,看向赫連央,“因爲那時我也想利用你,於是才一言不發。對不住。”

    這是明清樊頭一次如此正式地跟赫連央道歉……赫連央神色軟了下來,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只是沒想到我們之間的拉扯竟從那時候開始了,至今經歷的種種過得太快,卻仍在眼前揮之不去。這段時間少君爲我做的頗多,多次救我性命,然而我卻沒有半分回報——這可不行。”明清樊笑笑,“所以你放心,你爲我做的這些事,我會全都等價交換,還與你。赫連止的仇,我會放在心上,芒城的家賊,我也一定會揪出來。”

    宛如訣別的話語,一點點刺進了赫連央的心裏。她意識到原來跟“尖酸刻薄”的朝君殿下,確實該告別了。

    將手放在心口,赫連央猶豫着,最終還是將裏面揣着的匕首拿了出來。

    “這是殿下的東西,應該物歸原主。”

    明清樊大概沒想到她會主動將匕首掏出來,微愣。但畢竟早就看過,所以很快又恢復如常。他接過眼前的匕首,仔細打量:確實是把好傢伙。

    “你確實知道這是我的東西……我們果然早就見過。”明清樊笑笑,將匕首又放回赫連央手中,“若是細算起來,它在你身邊的日子比在我身邊的日子更久。還是繼續留給你吧。”

    赫連央着實喫驚,半天說不出話。她垂下眼睛,收起匕首,問:“殿下爲何不問我……”她沒說完,明清樊倒也明白。

    “爲何不問你從哪撿到的這支匕首?”明清樊喝了一口茶,仰頭看向天空,“如果在我們相遇第一天便發現了它在你身上,你卻刻意隱瞞,我怕是日夜難眠都要將你趕出閬都。不過現在,無所謂了。”他轉頭看看赫連央,笑笑,“赫連少君爲了自己血親,恐怕龍潭虎穴都敢闖一闖。我從未在閬都見過這般決毅,只能白白羨慕你,心生憧憬,就連最引以爲豪的疑心病都開始自愈。於我而言,這卻算不得妙事。”

    赫連央在月光下與明清樊四目相對。她早就感到了這份孤獨,但卻不知道,原來明清樊也會傷心。

    明清樊看着那雙異瞳,笑道:“少君,一路順風。”

    赫連央就着苦澀嚥下一些話,最終也笑:“殿下,一切順利。”

    然而可沒有什麼心願,是那麼輕易就能實現的。

    第二日,孟羅彰口中的“一切都將明瞭”,終於來了——

    一紙皇榜高貼城門之側,宣告:

    先明嵐王皇三子明瑞,於三十年前沛陵之亂中、爲阿勒境賊所擄;今自力謀生,幸得烏甲城聖師庇護,乃安然抵京,血脈相聚。王甚感念,又逢晚君、蓓房君大婚,值此雙喜之時,准以大赦而福澤沛陵。然瑞君多勞體弱,恐不宜留京,恰白陽關外四季宜人,可堪休養大用。是以命朝君、赫連少君爲使,伴瑞君左右而往,以妥帖安置。

    無論是民間,或是世家官宦,就連宗室族人,當然還有明清樊與赫連央本人——看了這則王詔,無一不心生波瀾。

    民間百姓更多是驚喜,萬萬沒想到先明嵐王三子居然還活着,失而復得、“死”而復“生”,於信奉神明之說的閬都百姓而言確是天大的好兆頭;小世家跟一般官宦想的則更多、也更實際,不知這位明氏皇親的突然出現,又會將如今皇室、宗族之間相互牽制的局面推向怎樣的境地。

    而宗室族人們,卻意外地沒那麼大反應。

    宗主昨天從王宮中出來,便就召集了宗室族人商討——唯獨沒有明琰。大家聽她說完“明瑞死而復生”,當時的確無比震驚。尤其是明啓,對明氏皇族得到敵意向來毫不遮掩,甚至認爲會不會是當初先明嵐王將妻兒故意藏起來,帶去民間隱匿,而今慢慢復歸,便是爲了打擊他們宗室。他的眼界也就這麼大,然而宗主還是有見識的,並沒把他的話當真。明斐薔倒是覺得其中恐怕另有隱情——可誰想,第二天明嵐王便發了這樣一則詔令。

    明瑞纔剛回來,明桓便急吼吼地把人又送走,說是爲了讓他更好休養,但在明斐薔及宗室這些人眼中,便不得不多想。雖說明桓一直也並非是個狹隘的人,但爲人膽怯多疑、故步自封,明瑞雖是他一母同胞的血親,然而中間畢竟失散三十年,更何況還是長在阿勒境內,惹明桓猜忌也是情理之中,畢竟以他的身體狀況,能將沛陵大地復元成今時模樣已是竭盡全力。

    “但又何須出動朝君跟赫連少君護送前往呢?”荊廷疑惑。

    這就更好解釋了。明斐薔冷笑:“自然是爲了堵嘴的。明清樊今年便該成人,地位與一般君殿不可同日而語;而赫連央……”明斐薔想到明清重跟萬流燭婚宴上的那出放燈“鬧劇”,一下子聯繫起來,便豁然開朗。“難怪明桓硬是要給赫連家那個小丫頭擡高身份,竟是爲了這回事。”

    衆人也不蠢笨,經明斐薔稍稍一點,便理解了她的意思。

    但——明靖卻不太同意。自從赫連少君入京起,他總覺得陛下無形之中總是很看重她,單從在圍場給明清逸投毒那事就能看出陛下的偏袒,太明顯了。若陛下的看重並非一朝一夕,那麼他擡高赫連少君的身份,自然也不可能只爲讓人說不出他猜忌排擠明瑞的話來……不對勁。

    衆人心中皆有無限猜想時,被委派的當事人明清樊與赫連央,已經被叫到了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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