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82章 赤阜新城(十一)
    四城八關之中,獨立守關的只有霸玉關,可見孟萬山的本事。再看孟千穴那股子上敢竄碧落、下敢攪黃泉的勇猛,便不難知道孟老將軍平時是怎麼養兵的。所以赫連央說得越有理,這羣兵徒子聽得越不順耳。

    “那依少君之見,這赤阜鎮該如何設防啊?”

    忽有一人從羅鐸身後邁出來,雙手背後,揚着下巴,嘴角噙笑着問。

    任誰都聽得出話裏的揶揄。金無涯從方纔起便一直憋着火氣,這會兒即刻眉頭倒豎、往前狠狠上了一步,迎戰意味十足。羅鐸也清楚手下的話過分了,立馬喝止:“滾下去!你算什麼東西,敢這般與少君講話?”

    赫連央卻擺手。她按住了金無涯等人,叫他們退下,而後壓了壓自己的情緒,仍儘量從容地淡笑:“敢問這位將軍是……”

    “末將蘇德衾,現任這赤阜鎮的外防守軍統領。”那人頗驕傲,拱手自報家門。

    難怪這麼大的勁兒,原來是外防守軍的人……赫連央明白不管在哪兒,能把城外的守備接到手裏的人定然錯不了,想必這叫蘇德衾的,原本在霸玉關也不是簡單的人物。她嚥了咽口水,捏了捏手心,給自己定一定。

    “蘇將軍,小君雖不善兵務、更不曾領兵打過仗,但自小遊歷四方,甚至多次深入阿勒境邊地,因而對阿勒境人倒是有些瞭解。”赫連央先說了自己的優勢,希望對方放下偏見,“過去二十多年間,阿勒境妄圖來犯的次數零零總總也有上百次,而大戰之際,往往是芒城與疊芒關的將士最先抗衡。就我從家父與家兄處耳濡目染,獲悉阿勒境人善用死士,先頭打‘人陣’,不計任何後果也要跟對方同歸於盡。可我們卻不可無謂損耗——更何況,如今朝君殿下暫時還要留在這裏。”

    果然搬出明清樊更有分量,衆人一聽他的名字便忍不住互相交換眼色。

    赫連央心知這是好機會,於是繼續道:“因此不如收回外防,只留關口守崗的哨兵,夜間加強巡防;把收回來的外防補給內防一道,剩下的人穿插在小鎮之中。”“若是真的遇到了小波賊人潛伏城內,各府閉門不出、由本府守衛護佑,也可抵擋的來。”

    到底不算白白浪費口舌。赫連央的一番言辭字字坦誠,打動人心並不難,因此羅鐸跟其他人肉眼可見地被說動了。唯獨蘇德衾,依然不屑。

    四城八關分門別治的壞處就在這兒:大家都覺得自己在拼命守衛沛陵,聽不得誰的功勞更大。

    “少君殿下自己也說自小遊歷四方,您對沛陵大地乃至阿勒境的民風民情熟知我不懷疑,可這行軍打仗的事兒您畢竟從未接觸過,怕是就算聽得一些籠統之言,也難免理解有差。”蘇德衾陰陽怪氣地笑道,“另者說,若論跟阿勒境的交手經驗,可並非貴城貴關獨有。這沛陵上的四城八關,哪個沒與阿勒境賊真刀真槍地拼殺過呢?末將不才,也曾在其中。所謂‘瞭解’深淺,無非是殺敵多少罷了。”

    這話說得也夠硬。赫連央被噎住,明知他滿目偏見,卻因自己的身份確實難以服衆而說不出反駁的話。

    金無涯跟張謖是知道霸玉關這些兵徒子的臭性子的,饒是如此,對待他們這些人放肆便也作罷,若對待赫連央如此,實屬難忍。“蘇將軍慎言!”金無涯怒音低傳,兩邊一觸即發。

    然而就在這時——

    “嗖!”

    一支竹箭穩穩結實地落於蘇德衾面前,深深扎進地面。

    “誰!”羅鐸跟金無涯率先反應過來。金無涯跟張謖即刻護在赫連央周遭,拔出佩刀警惕地環視四周。而蘇德衾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箭驚到了,後怕地看向左右,想要找出放冷箭的人。

    “《沛陵繁律》第三十四約有言——”一個並不厚實低沉、但卻穩健又甘甜的男聲從衆人頭頂劃過,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赫連央猛地張大了眼睛,就連百刃騎兵的衆人也都愣住。

    這聲音頓住,接着便有身影從城門洞的陰影中逐漸顯現。最前面的是個年輕男子,奇怪的是卻坐在一把帶輪的椅子上,看來無法獨立行走,只能叫人從後面推着前行。只見此時他左手握着大弓,暫且搭在膝蓋上,右手從椅子一旁的箭筒裏又抽出一支竹箭,再次搭上,擡手,瞄準。

    “沛陵全境,對少君不敬者,晚君罰靜思十日、神臺祈福;君殿及大世家家主罰叩首請罪、奪產千金;以下者——”那人拉滿了弓,波瀾不驚道,“就地處決。”

    說完,第二支箭也應聲飛出。纖纖一條卻帶着勁風,宛如生了雙眼,狠辣地朝蘇德衾飛去。被瞄準的人卻被對方的氣場震住,匆匆回過神來,將將躲掉了第二箭。

    順着聲音轉過頭來的衆人中,芒城來的百刃騎兵已經帶着詫異又驚喜的神色齊刷刷地半跪了下去。羅鐸也認出了來人,驚詫中正要拱手行禮,不想卻被對方徑自打斷。

    “《沛陵繁律》第六十九約有言:四城八關外調兵將,凡脫離本地管轄、且距別城他關不足百里者,可由就近城主、少君量力支配。”第三箭。

    “《沛陵繁律》第七十七約有言:四城少君居君殿之位、承朝君之責,上下三代親族,應婚則婚、應質則質、應戰則戰,生爲沛陵、死爲沛陵。”第四箭。

    四聲四箭,每一聲都逼在蘇德衾腳下。沒人敢上前阻攔,只能看着來人被推着步步上前,而蘇德衾步步後退。直至那人到了衆人面前。他放下弓箭,面色平靜不改,字句卻更加鏗鏘——

    “讓我看看,誰再對赫連少君放肆。”

    赫連央的眼窩裏已經蓄滿了清淚。她艱難地邁動了雙腳,僵硬地走到那人面前,慢慢蹲下來。她個子不高,蹲下後也要稍稍仰頭才能對上對方的眼睛。赫連央雙手微顫地覆上眼前的雙腿跟握着大弓的雙手,難以置信又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然後笑着任憑淚水如串珠般順着面頰滑落。

    “哥哥。”

    赫連止看着妹妹猩紅的異瞳,伸手撫摸她的眼角,露出了不變的溫暖笑容:“少君受苦了。”

    金無涯與張謖領人高喊:“末將拜見春堂上將軍!”

    羅鐸狠狠皺眉,也馬上帶人躬身拱手:“霸玉關將士拜見春堂上將軍!”

    明清樊這時才趕到,剛巧看到了這一切——但他卻沒能立馬上前。

    他對赫連止幾乎沒有印象,或許曾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一兩面,剩下的全部聽自旁人口中的讚美。關於赫連止將才之高、治軍有方的美談已不甚新鮮,爲人寬厚、心胸廣闊的稱讚也不絕於耳。可明清樊卻覺得,眼前的赫連止纔是靈魂最深處的他。

    不假思索的狠戾、無情,一切都是爲了赫連央,他的妹妹。

    幾個月來赫連央跌跌撞撞、奮不顧身的種種在眼前一篇篇掠過。明清樊看着眼前兄妹重逢的畫面,理解得前所未有的深刻。

    “姐姐!”

    清脆的女孩兒聲又響起,赫連央聽出那是水格的聲音。她頗意外地擡頭,但看見的卻不止水格自己——水格拉着醒春,身後甚至還有孟千穴,以及平時負責護衛、照顧赫連止的那些人。她這才暫時從與兄長相見的喜悅中抽離,疑惑問道:“哥哥,你爲何會……”

    赫連止猜到她的問題,先一步出聲打斷:“別急,先讓我們安頓下來再說。”

    赫連央便知當中應有隱情。於是她果真不再多話,點點頭,從赫連止的常隨手中接過他的座椅,親自推着。往前走了沒十步,她又擡眼看見了站在一角的明清樊。不知爲何,他有些呆愣地看着自己。

    “殿下?”

    被輕喚回神,明清樊收斂了表情,很快掛上笑容,朝赫連止一拱手:“拜見上將軍。”

    赫連止無法行大禮,但還是正色拱手道:“幸見朝君殿下,殿下安好。”

    赫連央這纔想起今日原本是要跟明清樊一道來的,方纔一番曲折加驚喜,她差點忘了這回事。眼下的情況有些模糊不清,本該商量的重置守備的事自己也沒解決,看見赫連止後什麼都放到一邊去了……赫連央總歸有些羞愧,正欲開口說明,不料明清樊先開了腔——

    “羅將軍,管好你的人,辦好你的事。”

    羅鐸此時還在原地未動,聽了明清樊的話後不禁一抖,恍了恍,這才壓低了腦袋大聲回道:“是!”

    明清樊轉身,朝赫連止推手:“請吧。”

    赫連央推着兄長、與明清樊並行,對他剛纔問也沒問就直接下令的做法稍顯喫驚。她邊走邊小聲問:“殿下聽見我與他們的商議了麼?”

    明清樊目不斜視,答得乾脆:“沒。”不是扯謊,確實沒聽到。他來的時候正趕上金無涯要教訓蘇德衾,可還不等他上前,赫連止便出面維護了自家妹妹。

    “那你不問就強命羅鐸……”

    明清樊輕笑,不過這次稍稍側了點頭:“我不是說過?你說得有理。”

    赫連央這纔想起昨天確實已經跟他初步商議過,隨即也笑笑:“殿下方纔撐我之義,改日定將回報。”

    回報啊……明清樊回憶起剛與赫連央“結盟”那時的你來我往。他勾勾嘴角,背手目視前方,語氣中是自己都未察覺的鬆弛:“好,就等你的‘回報’。”

    而聽着頭頂這番對話的赫連止,眼睛轉了轉,先是疑惑不解,最後抿嘴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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