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樊先用打溼的帕巾將傷口附近的塵土血污擦乾淨,然後從藥罐中挖了點藥膏出來,一點點沾上傷口。他原本預想赫連央會因爲覺得疼閃躲兩下,但沒想到對方似乎毫無知覺般,任憑他如何上手。
“不疼的?”明清樊反倒疑惑了。
赫連央仰着頭也看不到他的眼睛,只搖搖頭:“有一些,但我無妨。”
大約就是她的痛感比常人更遲鈍的意思。明清樊思及她在百闡城長大的時光——爲了泡成“藥人”,想必這點皮肉之苦對她來說已經不值一提。朝君殿下不欲再說,隨便又扯了別的話題:
“在閬都最初的那段時間,我記得你皮膚黝黑,沒想到後來某一日突然發現竟變得……”他看着手下甚至能看清血管的肌膚,斟酌措辭,“如此蒼白。”
赫連央輕笑,心想對方或許更想說“慘白”纔對。
“我從小便每天泡藥,皮膚潰爛後又新生,週而復始,不知何時肌膚便褪了正常的血色。”或許是進入閬都之後的日子令人改變了許多心境,如今年提起過往,赫連央甚至都感慨不起來,似乎那又何足掛齒,“不過好在我常年在外遊歷,回到百闡城也終日上山入谷地採藥,總歸看起來不太駭人。”
明清樊擦藥的動作一頓。他垂下眼眸,重新動起手指,輕聲道:“你吃了許多苦,很了不起。”
聽起來像是稱讚,但赫連央總覺得這話又莫名悶得慌。
塗抹完藥膏、纏上藥布後,赫連央不好意思點頭:“多謝殿下。”
明清樊一併將東西歸置好,然後轉過頭來挑了挑眉:“方纔你闖進來爲我分擔,是我要多謝。”說着他又面露遲疑,頓了頓才繼續道,“更何況那些刺客本就是爲我而來,倒是你無辜替我受過。”
聞言,赫連央卻沒有客套地安慰,反而臉色突然鄭重:“殿下,這倒未必。”
未必?明清樊立即聽出她話裏有話,眉頭微皺:“何解?”
赫連央便將自己的疑惑與明清樊剖開。
“現在細細想來,那幾人故意大喊讓我這邊聽見,有身手的自然用了腳上功夫直接過去查看情況,如我一般的只能繞到主街從正門進去,所以他們便埋伏在路上,將我捉個措手不及。”赫連央搖搖頭,“這絕非偶然。”
明清樊才聽說這些細節,頗爲驚詫。如此看來,那些人倒真是衝着赫連央來的?
“且他們口口聲聲說是想‘帶走’你,可既然潛伏不是一兩日,又怎會沒注意到你今早已經帶人出門?能被派來行這種大事的人,又怎會如此隨意、帶不走沛陵朝君便帶走一個少君充數?還有……”赫連央頓了頓,回想被挾持期間,刺客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領頭的那人說什麼他們的‘天師’在意我,還知道當年阿止所中之毒是由七味毒藥解開的,分明對我知曉一二……”
說到這裏,她心中的遺憾再次浮上心頭,輕輕感嘆:“若我真的被他們帶走,其實未必事件壞事……”
“休要胡說!”明清樊聞言立即呵止,不自覺便就着對坐的姿勢又往前逼近了些,語氣嚴肅,“無論何時何地,就算被俘也要能逃就逃,更別說主動涉險,懂了麼?”
激動過後的明清樊,彷彿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頓時手腳無措,侷促地起身:“你小心沐浴,安穩歇息,我先回了。”說罷,便匆匆離去。
呆坐一會兒後,赫連央似乎也看出了朝君殿下的窘態。她看着外面,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藥布,最終輕聲失笑。
而稍晚一些的明清邈的院子裏,久違地迎來了些許熱鬧。
明瑞領着妻兒探望侄子。他能做的終究不多,想到明清邈被關了一個多月,今日又差點沒命,心中擔憂是真的,無可奈何也是真的。
“我也同朝君殿下問過你的情況,然而……”明瑞自覺愧爲長輩,說得再多無非也是替自己開脫,便將話音吞了回去。
明清邈似乎一下子看穿了叔叔的心事,只搖頭笑笑:“這世上還有人能惦念我一時一日,我便很是滿足了。其餘再多,您不必多說,箇中難處我自是一清二楚。”
看到侄兒對自己如此體諒,明瑞也說不出再多,只嘆息着點頭:“過去的便叫它都過去吧。如今王軍殿下已經知道了你的存在,而且白天我見他還十分氣惱的將朝君殿下叫走,想必已經勸說過了。若能如此便是大幸,至少咱們今後應該能稍稍安穩些。”
明清邈不置可否,只順着叔叔的話點點頭:“是。”
畢竟他傷口不淺、還不止一處,況且赫連央白天也說過要多多休息。於是明瑞一家不好久留。所幸如今暫且雨過天晴,後面還有很多閒話家常的日子。
明清安跟在父母親後面先走離開,明玉瓊則稍晚一步。
“明日我親手爲你熬羹湯,給你補補氣血。”她抿抿嘴,“這段日子,你受苦了。”
明清邈沒說自己苦不苦,只是笑着點頭道謝。然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遲疑開口道:“玉瓊,你若方便,能不能多做些?”
明玉瓊微愣,以爲明清淼是想多存一些後面熱着喝。她剛想說自己隨時都可以給他做新鮮的,但着眼一看他略期待的模樣,心中便有了解答。
“你是想叫我多帶一些,好給赫連少君送去?”
似乎沒想到會被直接戳破心思,明清邈面色不自在地輕咳了兩聲,最終還是點頭:“煩勞你了。”
明玉瓊竊笑,接着爽快的答應了下來:“放心,我一定準備好。”說罷,她便笑着道別離開了。
而當一切歸於平靜後,明清邈看着旁邊的跳動的燭火,收起了眼中的柔和之光,眼神變得冰冷又漠然——
沒錯,他正如明清樊擔憂的那樣,是個存有異心的作亂之人。
明清邈摸上自己的脖子,同時肩膀的傷口傳來真真刺痛。
苦肉計果然永遠都是絕境之上策。然而就算吃了些苦頭,也總好過被多疑的明清樊直接處理掉。他唯一算錯的便是這位沛陵朝君殿下,遠比傳聞中要更多疑、也更狠辣。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禍亂危機,他也甚至不惜爲了明清重的王位、爲了沛陵的穩定,將刀子砍向一個“無辜之人”,將罵名全然背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