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175章 乘風踏浪(三十五)
    看着宗主虛弱的模樣,明清轍在心中反覆糾結,到底要不要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坦白。

    不過他的異樣並沒被明斐薔看進眼裏。

    宗主殿下頹喪地倚在牀頭,眼中一刻不停地流着淚水。她不住回想明玉璧從小到大的模樣,無法相信這孩子就這麼沒了,內心更是悲痛不已。

    這些卻都被明清轍看在眼裏。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宗主給的,爲宗主豁出命去都微不足道。眼下看見宗主如此傷神,他又如何忍心?於是他將藥碗放在一旁,然後撩開衣襬跪了下去。

    明斐薔本就精神不濟,突然被明清轍跪到面前,她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緩慢地扭過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你……”

    明清轍不等她問,又立馬叩首在地,似乎是做了某種決意。接着,他便將手伸進裏襟,拿出了那封“遺書”呈到宗主面前。

    明斐薔不明所以,卻在明清轍那閃避的眼神中意識到他手中的信必不尋常。於是宗主殿下無力地擡了擡手,老嗯娘便將明清轍手上的東西接了過來。

    展開沾着泥土跟血漬的紙張,明斐薔一字一句地看起來。明清轍不敢直視她的神情,可僅僅是從她越發攥緊泛白的指關節來看,也不難看出此時她內心藏不住的震驚。

    “咚咚!”

    寂靜屋內突然傳出兩聲悶悶的捶牀聲,不大,卻足以叫人體會其中的怨怒。

    家君動怒,沒人敢再出聲。老嗯娘不知信上寫了什麼,但總歸看得懂宗主的眼色,便悄悄揮了揮手,將原本在屋內伺候的家僕們遣散,只留宗主跟清轍公子單獨留在房內。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面對明斐薔虛弱的呵問,明清轍只好咬咬牙,將當時在城外林中的所見所聞一一坦白。他雖儘量小心措辭、不願刺激到對方,可事實擺在眼前,明斐薔又如何能夠平靜。

    在這一炷香的時間內,明斐薔的心境由抗拒接受、到震驚不解,然而這時她又猛地想到巍王府後廚那可疑的本苓——亂作一團的內心,像是被一把火燒光了所有橫生的枝葉,突然清晰明朗了起來。她靜下來,又看了遍手上的“遺書”。

    這封“遺書”出自明清樊之手。他與明玉璧相處不多,雖能仿寫她的字跡,卻不好揣摩她的語氣。不過好在明清樊想到了按一個“脫離苦海、離家出走”的少女口吻來寫,就容易多了。於是便真真假假地編了些言簡意賅的話,看上去明玉璧彷彿不願多說、又不得不說。

    那上面仍借用了明玉璧交待的絕大多實情,包括如何殘害幾年前的明清重跟兩年前的赫連止,可在她爲何要離家出走的原因上,明清樊卻隱去了直白的真相,只說“我想活命、只能逃離”,同時頗隱晦地提醒宗主:宗主平生以宗室基業爲重,玉璧不忍、卻人單力薄,唯願殿下明察秋毫,莫將宗室榮耀爲一人之心陪葬。

    這番話乍聽之下,難免令人云裏霧裏;可明斐薔既然已經知曉整件事與明玉繁脫不開干係,再來聽這番話,必定首先就會想到她……這便是明清樊的計策關鍵所在:或許宗主殿下並不在乎明清重與赫連止死不死、受何人所害,可若加害他們會令宗室陷入危機,宗主殿下便斷然不會允許。

    在她心中,沒什麼能比宗室基業更要緊——哪怕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

    “殿下……可否有了決意?”明清轍見宗主的臉色逐漸陰沉,最終還是問出了口。

    明斐薔看了看眼前這個對自己忠心不二的孩子,咳了咳,正色道:“這封信雖看着確像出自玉璧之手,可……仍不能全信。你且悄聲派人去看顧好玉繁,後面再議。”

    這話說得看似公正,可“看顧”一詞已經顯露了明斐薔的真心:她已經相信了這封信上的內容。明清轍並不挑破,但卻明白自己下面該做些什麼纔對。於是他垂首應聲:“是,清轍明白。”

    而此時此刻,明玉繁又如何了呢?

    所謂“哭死過去”自然不是真的。她被安置在東偏院裏安神——這裏也是她跟明玉璧在宗主府常住時的地方。湖漾早就屏退了衆人,所幸宮醫跟府醫瞧過之後也只說受到的刺激太大、暫時氣虛而已,無需反覆問診,只等自身慢慢平復即可。於是明玉繁便理所當然地關上了門,也免去了被人探望的麻煩。

    雖尚未弄清細節,但明清轍說玉璧死了,大約就真的死了罷……明玉繁靜靜坐在椅子裏,本以爲自己會鬆了口氣,可心中的酸澀無論如何都揮之不散。

    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就這樣沒了。

    偏頭擦掉滑落的淚水,明玉繁最終還是咬了咬牙,忍下了心中的那點悲痛。她對自己的生死也不曾在乎,遲早也要下去陪妹妹的,無甚好哭。不如說妹妹已去,此後再無任何人與事、可以干擾她的決定。

    就這樣,明玉繁在複雜的心境下一個人度過了整夜,直到第二日晌午,聽說宗主已經醒來,她便帶着無需裝蒜、紅着的雙眼,跟虛弱的體態前往宗主的院落。

    此時,衆人已去,明清轍也早就將一切告知給了明斐薔。故而當聽見外面有人來報、說明玉繁已醒,並跪在門外拜見時,明斐薔暗了暗眼色,便叫明清轍扶自己走到院中去。

    “孩子,你這是做什麼啊……”

    看到明玉繁面容憔悴地跪在院子中央,明斐薔一瞬間浮起了心疼,然而馬上又想到方纔在裏面看過的那封信……原本真情實感的憐惜,最終也還是變作了虛情假意罷了。

    明玉繁見宗主現身,便帶着隱忍的哭腔道:“玉繁未能看顧好妹妹,這才致使她被歹人擄去、命喪於外……玉繁愧對父母、祖輩,更愧對宗主這十多年來對我們姐妹的照拂。”

    明玉繁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爲明清樊跟明清轍回來時,便隱瞞了明玉璧的“死因”——只說她是被人擄去,未能及時用藥,纔在惡劣的環境下病亡了。這套謊話自然在明玉繁的意料之外,尤其是明清樊也參與其中,她實在找不到對方扯謊的理由。

    可眼下雙方所知“真相”全然不同,她的這副泫然欲泣之姿映在明斐薔眼中,卻有了別的意味。

    “好孩子,這怎能怪到你頭上去呢……快起來。”宗主殿下上前,一如往常般慈愛,將人扶起後又輕輕攬在懷中,“你的心才疼啊,那可是你唯一的血親了,唯一的血親啊……”

    明斐薔自己都不知道反覆強調“唯一”二字,是爲了什麼。或許她想用這兩個字試探明玉繁的反應,看她是否會流露出半分愧疚。然而她心中也清楚得很,無論明玉繁如何反應,又怎能憑此作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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