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李氏立即起身,歉道:“老爺教訓的是。她二人侍奉勤勉,遂小事上,妾身也不太在意。”
張庭素知太太品性溫厚,對她並未有所不滿,只是略提點一句。
剛讓張李氏坐下,兩個面容身形與張庭有五六分相似的年輕男人掀簾而入。
“父親,母親。”二人站在門口拜禮。
從舉止上看,略年長的那個瑟縮些,年輕的倒大方無懼。
張李氏見他倆過來,笑道:“奇了。平時,你們爺仨白日裏忙得見不到人,怎得今日一大早都到我這兒來了。”
“是我叫他們過來。你們坐。”張庭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下嘴,對下人們道:“你們都下去吧。”
下人們速速步出房門,兩個兒子坐到身邊。
二兒子張風山對張庭笑道:“聽說皇上要辦學堂,啓民智?”
張庭看他一眼:“皇上今早議事才說此事,你如何知道?”
張風山官職小,無特殊召喚,到不了明堂。
“聽下朝回來的上官說的。”他笑着對家人講:“杜大人一回來滿衙門嚷,說有那個閒錢,多養些豬狗都比辦狗屁學堂強。”
張庭登時上了火氣,氣鼓鼓地哼到道:“辦學堂的錢從皇上自己的私庫出,他有什麼資格言語?老古板……你們萬不要附和他。”
母子三人聞言默默無聲地互相對視一下。
張李氏與二兒子差點笑出來……他說別人老古板?
長子張中孚臉色不太好看……因爲他也不支持給平民辦學堂。
點卯後和同僚閒聊,他們認爲平民與牲畜無甚區別,沒聽說給它們辦學堂,教鴨狗讀書的!
但他自小被張庭打罵怕了,壓根不敢反駁,此刻只能悶悶地附和點頭。
“皇上爲何要從自己私庫中出錢?”張風山與母親偷笑完,疑問道。
張庭乾巴巴地笑幾聲:“戶部說,今年的支出超了。”
張風山聽了,心中盤算起戶部辦差的款項,嘟囔着:“戶部今年的開銷有那麼多嗎?”
他雖不在戶部辦差,但有親友在戶部,細瑣之事不盡然知道,大事還是清楚幾件。
“搪塞伎倆罷了。”張庭不屑道。話鋒一轉,他從袖袋裏拿出封信:“先不講那些,你們看看。”
“前幾日我與太太在花園遇襲。那人未有傷我倆,只留下這個。”
母子三人互相看看,張中孚在母親目光的示意下接過,匆匆掃了眼,臉色忽變。
他急將信扔給對面的弟弟,似那信如火炭般燙手。
他這個舉動,讓張李氏忙看了眼張庭。
果見丈夫神色隱有不滿。
她斂回目光,夫妻兩個默契的沒言說出情緒。
風山打開窄長的信紙,上書:
“劍南道本富,然近十餘年逐漸凋零。前朝國之糧倉,何故今朝糧不足儲?百姓勞苦耕種,亦食不果腹,糧何焉?
蓋柳謝周王四族,聯同地方,折告朝廷災損,高收百姓糧稅。欺下昧上,奪糧騙銀。轉售南詔、西芒,再謀金千萬。
以我中華百姓之血,養外族敵匪。
我爲家逆,無識無膽。但國之興亡,爲賊,亦不能不知家國何先。
聞聽公乃鐵肩,不懼強權。思慮再三,告請公申。
雲泥兩隱。”
看完信,張風山無再調笑心情。
雙手將信奉給母親,轉頭與父親肅道:“兒子印象裏,自幼只聞劍南道糧食低少。入仕後亦聽說劍南道艱難,爲險惡之地,未曾有聞聽劍南道富餘的說法。”
張庭捋着鬍鬚,深沉道:“你年紀小,不曉得。舊時,劍南道有“天府糧倉”之美譽。然二十餘年前幾番水害地動,自那後不久,劍南道糧產逐年降低。”
頓了片刻,他眯着眼睛回憶往事:“若算起來,柳常清十七歲入仕,在地方五六年後歸京與王家連親,自那後青雲直上,三十五便至相位。”
張中孚眼光飄動不安,顯然不想接下這個話題。
張庭點頭,算是認同次子的話。
張風山擡起頭,對父親道:“告密者未留姓名,自稱“家逆”,會是柳謝周王之族人?”
聽到這個說法,張中孚似想到什麼,忙接道:“若是他們自己族人,說不準是兄弟鬩牆,自曝醜惡,想拿我們外人做刀使!我們不能中了計策!”
張庭不滿地看了長子一眼。
張中孚被這一眼駭到,躲閃着目光不敢對視。
見他這樣,爛泥扶不上牆的想法立刻鋪滿張庭的心中。
張庭面色不顯不露地嘆息下,語氣略有指責道:“通敵乃不赦大罪,翻出來要殺滅全族。”
聽到父親這麼說,中孚不免將頭埋得更低。
這話的意思明顯是罵他蠢……誰會因爲兄弟不和想弄死對方,就把全族人性命搭上?
“至於會否是那四族中人……爲父也不知。”張庭淡淡道。
那日射箭之人夜色中射箭,相距數百步,仍能穿鑿山石。
技法之精湛,實非尋常人可比。
柳謝周王皆是文士,未聞有叛逆輩不顧家族臉面,棄文從武。
當然射箭者,未必與寫信者爲同一人。
“將這信給你們看,是要問你們的想法。”張庭放下捋鬍鬚的手,神色又填幾分嚴肅。
這種表態的時候,當該長子先。
但等了好一陣,中孚都不言語,一直眼神飄忽地悶頭呆着。
見他不爭氣,張庭不再理他,直接問次子:“你說。”
風山看眼不言語的哥哥,直道:“事之真假,需得查證。若爲假,不過是我們被作弄罷了。若爲真……”
他擡眼對上父親精光四射的雙目:“王謝兩族千年顯赫。周氏舊門楣,柳氏新貴,任是那個,我們家都得罪不起。”
張庭看着與自己最爲相似的二兒子,知他還有後話,便淡淡然問:“那你覺得,當如何?”
張風山忽地笑了,面上一派清爽灑落:“幼時認字,兒子常將“士”,認成“幹”。父親不曾怪我愚笨,還告訴兒子:“士,即爲埋頭苦幹的人。”。”
他言說至此,對父親雙手抱禮,目光堅定,字句鏗鏘:“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父親教導,兒子從不曾忘。”
張庭什麼也沒說,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看他,仍是一張肅穆的臉。
只有張李氏看出,那嚴肅深沉下,是止不住的驕傲與喜悅。
“這便是你所想?”張庭又問道。
聽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爲是有什麼不滿呢!
張風山對父親尊敬,但不懼怕。
他坦率笑說:“接下來說的,是兒子私心了。的確,若爲這四族所察,我張家必然大禍將至。可若落實了罪證,我張家位居首功,便可光復往日榮輝!”
張庭仍如之前一般,沒肯定,亦未否定。
轉頭又去問夫人:“太太如何看待此事?”
張李氏將那告密信讀了一遍又一遍,秀眉擰起,哀嘆道:“事若爲真,此上字字爲劍南百姓血淚,亦爲我大俞之悲。”
她放下信紙,眉間哀愁流轉地看向張庭:“曾經那樣多的坎坷都過來了,再有何樣風波,我都是不怕的。只是如今巧娘剛有孕,這是我與老爺第一個孫子……”
說着,她握住二兒子的手:“若有個萬一,巧娘與她的孩子,該如何?”
張中孚看眼母親與弟弟握緊的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撇開眼不再去看,垂眸只聽着說話。
張風山方纔便思考這問題,他反握住母親的手,安撫道:“您不必擔心,回去我便與巧娘商量。”
他眼中多了溫柔:“她若不怕,便留在家裏,咱們一家人風雨共濟。反之……”
說到這個可能,風山心中有些難以言喻的難過不安。
他續道:“編個謊,送她回孃家,請岳母多加照顧。兒子會提前備好休書,若有萬一,好保她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