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義拿捏不準,擡頭向上看去,恰好對上陰鷙的目光。
只見上方人垂眸蔑笑:“既然國庫不足,所需銀錢從朕的私庫出。雍都內皇家的房子多得很,拿一座出來。學生所用的書本,宮裏的印廠來制。”
“現在,這學堂辦不辦得?”
盧義被皇上凌厲的威勢攝住,好一陣沒反應過來。
花素律手指隔空點點他,意味深長:“盧尚書。辦學堂,朕勢在必行。”
現在皇上直說一切需用走她自己的私賬,顯然是對盧義的說法極大不滿。
戶部此時能拿捏的無非只在錢之一字上。
人家都走私賬了,盧義還能說什麼?
回過神來,盧義知自己已招了皇上的厭煩。
但他並非完全的親皇派,再加上自認出身名望高貴,又算是皇上的親族長輩,覺得皇上也不會將他如何。
遂,仍不卑不亢地回答:“是,臣謹遵聖命。下朝臣即着人草擬方案,在傍晚前上呈。”
花素律面上無喜無怒,冷麪冷聲:“絮叨一早上,朕也提醒爾等一句……”
“夫惟病病,是以不病。”
甩下這一句,花素律冷哼一聲,揮袖離開。
後面太監高唱“退朝”二字,迴盪在明堂。
百官退出朝堂,一個個臉色都不好看。
辦醫館也好,辦學堂也好,本質上他們這些人都受益不到。
在他們看來這都是浪費資源。
那邊禮部尚書興致倒高。
太醫院選醫生,一向聯合禮部辦考選拔。
此番辦醫館,必然擴招人員,他又能撈不少。
他走到盧義身邊,相約有空喝杯茶,順便議事。
盧義興致不高,垂着眼,很隨意地點點頭。
禮部尚書也是官場油子,如何不懂盧義爲何困擾?
方纔在朝上盧義藉口拖延辦學堂一事,不想反被皇上撅回來。
不止如此,本來這些事該走國庫,現在因說沒銀子,皇上定下走她自己的私賬。
如此辦差所需的每筆銀子用途去向,報賬時,宮內必要複覈。
眼下皇上已然動怒,必會着人緊盯不放。
別說從中撈點,不讓盧義自己搭錢辦差,找他麻煩就萬事大吉了!
方纔盧義還不覺有甚,直到皇上最後甩下那句“夫惟病病”讓他內心有些犯嘀咕。
他年事已高,再過幾年便要致仕。
雖不及祖輩,但若能榮退尚書,也不算辱沒盧氏門楣。
可現在……
盧義也沒想到,竟因那一句話,被皇上捏住把柄。
現在別提有多後悔,多那一句嘴。
說到底,給平民辦學堂,關他什麼事呢?
盧氏又不會有人去那裏讀書!
禮部尚書好歹與他同朝爲官多年,現下倆人又有共同差事,便好意幫他解難。
“文叔哇,那學堂不是甚大事。皇上只說讓戶部辦,又沒說讓你主理。”
盧義擡眼看向禮部尚書,眉眼中有疑惑亦有幾分恍然。
禮部尚書笑道:“咱倆手上要辦醫館的差,以我之過往經驗,細瑣之事相當之多。都你自己辦,如何顧得過來?學堂嘛……支應給個合適的人就好。”
盧義立時明白了。
皇上沒說讓他辦,支應給別人,辦得好辦不好,都是那人的事。
皇上不找事最好,找事他最多負個次要責任。
盧義眸光立時恢復了往日的高傲明媚,捋着鬍鬚,面上泛起淺淡的笑意。
禮部尚書見他如此,亦在身邊陪笑。
後方,大理寺卿走在江若谷身邊,二人神色淡然地商議有關王穆慈案相關事宜。
刑部尚書幽幽跟在後方,刻意與他倆隔得老遠。
三四人圍在柳常德身邊,要麼抱怨醫館、要麼抱怨學堂,左一句胡鬧、右一句混賬。
柳常德仿若不聞地緩步走着。
終於這幫人再耐不住,一人湊近低聲急問:“常清,你說句話。禾心的事,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淺笑道:“你擔憂禾心會被砍頭?”
那人倒吸口涼氣,似王穆慈真要死了一樣:“尚志歲案歷歷在目,更何況……”他欲言又止。
柳常德摸下鬍子,灑落地笑幾聲:“尚賊如何與我妻侄相比?放心。有我,有你,有他,還有他……”
柳常德將周圍幾人點個遍,然後拍拍面前人肩膀:“禾心不會有事。過些日子岳母壽誕,我備了份壽禮,一會兒去我家,幫我看看岳母會否喜歡?”
那人見他一派遊刃有餘的模樣,還有心想壽禮。自己多少也安下些心,不再詢問。
那邊張庭走出明堂,前方一位年輕的同僚在大殿門口等他,見他出來忙迎上來。
“張老,李大人被下獄,咱們該如何是好?御史臺不是要有大變動吧?”
這名年輕官員滿面焦躁不安,生怕下一個被關進大牢的會是自己。
他託了關係入仕,在御史臺混日子。
日常既不辦差也不與同僚們處好關係,上朝點卯後就歸家。
因和張家是親戚,便總跟在張庭身邊。
如今御史臺的頭兒被下獄。
出了這麼大事,他只能來找張庭問個安心。
今日上朝前,張庭本神色憂憂。
經歷了一早上的變動,那麼多人被關進牢裏。他此刻神態反振奮起來,與身邊的年輕後生截然相反。
張庭望着天,攥着拳,激動澎湃道:“天要亮了!天要亮了!”
說罷,他遠遠走去。
後生不解。
若算關係,被下獄的李嬰還是張庭的妻兄,他怎麼一點不着急?
反,很開心?
天亮了?
後生看看星子閃爍的天,明明還是黑天啊!
他爲什麼說天要亮了?還說兩遍?
一名紅袍官員走出明堂與這後生擦身而過,急匆匆地小跑,追上最前方,大步流星的武利智。
“大將軍,大將軍。”他追到近前,忙喚人抱禮。
武利智撇頭看看來人,略放緩些步伐。
這人喘換過氣,嚥下口吐沫,對武利智道:“大將軍,今日生出這樣多事,您怎麼看?”
武利智單手抱着笏板,想了一瞬:“站着看?”
這人沒想到大將軍會與他調笑。
楞了一瞬,而後反應道:“您沒覺得,皇上似乎有些不一樣?”
武利智認真思索,肯定道:“確實。比之從前,皇上好像……胖了點。”
“……”
*
張宅內。
兩名盤着婦人髮髻、模樣柔美,態度卑順的女子立在張李氏身側。
她倆是張庭的妾室,一早過來請安侍奉主母。
外頭丫頭隔着簾子道:“太太,老爺下朝回來,要來咱這兒用早飯。”
張李氏坐在桌邊有些意外,她對身邊的大丫鬟輕聲道:“既然如此,提前上吧。”
大丫鬟福身出去。
張庭入門聞道撲鼻的豆子香,桌上擺着十五六樣早點。
張李氏見他回來,起身福禮,着人去服侍。
待洗漱過,張庭回來,夫妻面對面坐下用餐。
張李氏對那兩名妾柔聲說:“你們也坐下一同用吧。”
二人謝過太太,剛要入座,張庭沉沉道:“太太體貼,你們不該忘了規矩。”
在張庭受的教育裏,妾雖非奴籍,但與奴婢無異。
不過是在奴婢堆兒裏地位高些罷,如何能與主人相提並論?與主人坐一桌用飯?
那不是壞了規矩,亂了尊卑?
兩名妾室,一個是打小伺候張庭的奴婢,一個爲同僚所贈的良妾。
她倆畏懼張庭,如畏虎。
當下被這麼一說,腿肚子都打轉。
二人訥訥地道一聲知錯。
張李氏沒有說話,反應不鹹不淡,仍是溫溫柔柔的模樣。
張庭又道:“這裏不用你們侍奉,回自己院裏吧。”
二人一聽,趕忙福禮,逃似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