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難免令人心生疑惑。
生活在君見山上的人對戰亂不熟悉,只從表象知道百姓悽苦,但掌櫃和店小二經歷過太多次,不可能沒有懷疑。
店小二出聲時,掌櫃還蹲在櫃檯下面不敢出來,掌櫃可能是覺得櫃檯下邊存在着能護他周全的東西,即使裏外都是一樣的黑暗與混亂。
店小二從櫃檯的抽屜裏摸索出蠟燭點燃,屋內瞬間被暖光包裹。
店小二盯着躍動燃燒的火燭,喃喃道:“這敵軍……有些奇怪啊。”
從前敵軍入城,燒殺搶掠不說,每間店鋪的大門總是不能倖免的。敵人從沒有好的耐心,一腳就能擋在面前的、不堪一擊的木門踹倒。
這間衣鋪被掌櫃裝修得富麗,怎麼欣賞都像是個待宰的肥羊。
時間已經過去許久,都不見店小二擋在門口的凳子有任何鬆動之象。可店小二關窗前,敵軍的戰馬已經快要到了。
難不成越武的鐵騎兵隊裏都是些仁慈之人嗎?
衆人皆知,越武鐵騎兇狠殘厲,馬蹄所掠之處,飛鳥驚,草木凋,將是一片蒼涼。
燕歲被困的糟心,沒細想店小二這句話:“有什麼好奇怪的。”
“是很奇怪。”蕤雅上前兩步,更靠近燭光,燭光將她的半邊臉印照得輪廓分明。
蕤雅微垂着眼,繼續說::“這敵軍沒進來。”
“那不是好事嘛,說明我們……”
燕歲的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她也發覺到了其中存在的漏洞。
明明他們什麼也沒做,卻能躲過這滔天災禍。
但燕歲不打算深想下去,反正她也不一定能想出個什麼合理的由頭,還不如多多顧及當下。
燕歲走到櫃檯邊,探身瞧了一眼蹲在下邊的掌櫃,隨後屈指在臺面上輕叩兩聲。
“咚咚。”
掌櫃聽到這兩聲動靜,忽然一個激靈,彈起半個身子,又再次蹲下去抱頭,抱得更緊了。
燕歲:“……”
“掌櫃,拿些喫的來。”
“啊?”掌櫃驀地擡頭,眼神慌亂地看着燕歲。
燭光照不到櫃檯下邊,在燕歲的視線中,掌櫃一整個人都沉浸在昏暗中。
“我說,拿些喫的來。”燕歲又重複一遍,她想着估計是要在這裏待上好久了。
這時候還有人想着喫啊……
遇上這樣不着調的人,反倒讓掌櫃緊繃的神經緩和一些。他慢慢站起身來,因爲蹲的時間太久,半邊身子都裹着被細針扎過般的麻感,而且剛纔起身的動靜太突然又激烈,好像有一根筋抽到了。
掌櫃一手按壓在大腿上,身形搖搖晃晃,勉強能在客人面前維持個體面。
他好像是忘了方纔倉皇逃竄的人是自己…
“喫的放在櫃子裏。”掌櫃的聲音有些抖,“阿二,你拿一下。”
掌櫃的身體情況不允許他親自操勞,只能指使店小二過去拿。
“哦。”店小二輕輕應了一聲。
張煌錯亂的情緒下,掌櫃絲毫沒在意燕歲一行人究竟在店裏吃了多少零食,甚至在客人走後還是呆呆木木的,店小二看着掌櫃隱隱顫抖的臉,暗暗嘆了口氣。店小二輕手輕腳地將掌櫃挪出櫃檯範圍,還給掌櫃倒了杯茶,讓他好好清醒。自己則是又跑回櫃檯,給燕歲算賬。
對,算賬。
燕歲終於待不住了。
從門縫鑽進來的陰沉弱光可以看出,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燕歲大小姐臨走時不忘帶上白日裏辛苦採購的東西,和給山梔買的衣裳。
她們先是讓侍女從後門探出去一個腦袋查勘,確定外面悄無人聲,才一個個輕着步子溜了出去。
寒冬月夜下見不着一個人影的街道,很是淒涼。
山梔看着眼前景象,不由想起白天進城時見到的,街道雖算不上繁華,卻熱鬧。即使過了集市的時間,也有三三兩兩的人羣佇立在幾個攤頭前,或許是因爲攤主賣的東西新奇有趣。
……
一行人腳步靜悄悄,一直靜到君見山山腳下,燕歲才完全放鬆下來。一路都是高度緊張的行走,緊繃的她全身上下都有些不協調,腦殼也是嗡嗡作響。
侍女好心提醒自家大小姐:“小姐,還有臺階要走呢。”
燕歲:“……”
突然連抱怨的話也不出來了。
往日燕歲上山,從沒有真正用雙腳走過君見山長長的上山階梯,一般都是叫人過來擡轎子,而她安穩地坐在轎子裏等着走到盡頭時別人叫她出來就好。
這次,恐怕是要難爲燕歲小姐的雙腿了。
但沒辦法,硬着頭皮也是要走的。
唯一能給燕歲一絲安慰的,也就是上山階梯兩側的盈盈光點了。
一腳踏過山門後,就像是觸到某種機關一般,山路兩側自下而上一路亮起螢火蟲般的光點。光點雖小,卻足以照亮路途,似是迎接故人歸來。
踏上山路,會有置身夏日的感覺。
其他人只有這一段階梯要走,而山梔要走兩段階梯,澤琴殿前還有一段。
眼見着一個兩個人都走了,只剩下山梔一人,還有飄散在空中的那句:“山梔,早些回去休息。”
山梔低頭不語,擡腳走上臺階
今夜的澤琴殿,格外寂靜。就算是山梔初初成人的那個夜晚,她獨自一人坐在殿前石階處,也沒有這般寂靜。
像是隻有她一人身在這高聳雲巔之處。
回房的那條小路經過後院,山梔走過時特意側頭往裏面瞧了一眼,也沒有人。
她垂着頭一路行至房門前,突然就沒有了打開房門的興致。
山梔莫名感受到一陣牽引,有什麼在沉靜中呼喚她。
她將手上的東西往房門下隨意一丟,腳尖的指向驀地一旋,轉身又踏上了來時的那條小路。
她一路走到殿前,看到了回來時沒有看見的那個人。
那人身姿欣長,立於殿前,還是身着一件讓人分不出是哪種白色的白袍,長髮懶懶搭在肩頭,有幾縷髮絲伴隨細細晚風悠悠飄蕩。
外面的風再寒冷,只要吹進了君見山,就會攜帶上一層春日暖意。
卿山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怎麼又折回來了?”
他知道山梔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山梔一時答不出話,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回來看月亮。”
那晚,她就是坐在殿前,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那晚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清堂,輕輕降落於在榻上小憩的那個人臉上,彷彿鍍上一層柔光,煞是好看。
聽聞此言,卿山的脣角微微勾起,笑意自那一角徐徐綻開,他問:“哪裏來的月亮?”
山梔愣愣地擡眼去看天空。
果真,沒有月亮。
天邊是一片漆黑,細看可以感受到有層層烏雲在其中翻涌滾動,在嚴絲合縫的遮蔽下,山梔連一抹月光也窺不見。
山梔下意識抿脣,嚥下一口空氣,沉吟良久,才編出一句話:“那我……我在這裏等月亮出來見我。”
好大的面子,還要月亮特意出來見你。
卿山被她這番言論逗笑,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意,只能垂眼頷首:“不可以。”
山梔訕訕道:“不可以嗎?”
“我是說,夜深露重,容易着涼,你不可以待在外面的。”卿山的聲音柔和,卻意外令人難以拒絕。
於是乎,山梔應了聲“好”。
她在半推半就下,又轉身回頭。
從澤琴殿到洗塵苑的這段路,她整整走了三遍,這下才真正打算回去睡覺。
山梔整理好被她丟棄在門前的東西,又零零碎碎清理一下自己,終於躺倒在牀上。
意識朦朧間,她想起了那個突然出現的法陣。
如若不是她看花了眼,那道法陣就必定與仙門道法有所聯繫。畢竟那法陣由白光組成,應當沒有哪個邪魔的法術會是白色的。
距離臨州城最近的仙門就是君見山,雖然如今君見山已經沒落了。
將睡時的想法往往不可深究,且思緒跳躍凌亂。就比如,某隻兔子思來想去,偏偏忘記了今天晚上的澤琴殿少了一個人。
凡是在君見山上待過一些時日的人,皆能認出那道法陣,又偏偏是山梔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