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長喫過飯,照例在校園裏溜達。
俗話說飯後走一走,活得九十九。老校長今年七十多歲,擔任過音樂家協會副主席,現在已經退休了。仍然活躍在音樂界,時不時指點老學生,發揮餘熱。
他覺得自己身體還算硬朗,再活個二十年不成問題。
他手裏拎着保溫杯,裏面泡着枸杞,溜達了一圈,就來到錄音棚附近,聽到了爭吵聲。
“都說沒有位子了!錄音棚都忙着,明天再來吧。你賴在這不走也給不了你。別人都提前預約好了!”
“我也預約了!”
“登記表上沒有你。”
“怎麼會沒有?一定是你們漏寫了!我今天急着用錄音棚!”一個男同學大嗓門囔囔,聲音已經帶上了委屈倔強的哭腔。
老校長聽了搖搖頭,現在不是已經實現自動化,可以在學校網站系統裏預約了嗎?怎麼還有這種情況,信息沒對接上。
不過他已經退休了。網站升級、花錢維護這種事,他早就不過問。
“老校長,您怎麼來了?”他正溜達着。眼尖的民樂繫系主任,一眼看到他,從遠處迎過來。
“潘主任呀!”
“老校長別磕磣我了,叫小潘。”系主任笑道,手臂小心地在背後虛扶着老校長,低頭提醒道:“小心臺階。”
“看到啦。這條路,我閉着眼睛都能走。”老校長笑着擡起腳,邁上臺階。
他大半輩子人生都獻給了這所學院,這裏的每一塊磚,他都記得位置在哪,都能數出具體磚數來。
“今天我必須用錄音棚!我不管!我五天前就預約好了,我這兒有記錄,是你們出問題!憑什麼讓我承擔!”這男同學據理力爭,嗓門大到老校長離綜合樓還有十幾米,都能聽到他在吼。
“你帶來的學生?”老校長負手笑道。
“可能是聲樂系的,我也是剛來。”民樂系潘主任搖搖頭說。他跟老校長一樣,都是路過來看熱鬧。
“倒是有可能,嗓音洪亮。”老校長點評道。
等他們到了,才瞭解這位男學生是作曲系的研究生。
看到對方的臉,老校長有印象了。因爲對方長得醜。醜的還挺別緻,讓人一眼就忘不了。
在這個看臉的時代,長得好看能收穫路人的善意。連入學新生,都會有一堆學長學姐熱情的主動幫拎行李。
但這位叫王鐵壯的新生,進校直接跳過了新生待遇,因爲長得高大壯,自己的行李沒人拎,還幫別人搬行李。
唯一對他熱情的學長,忽悠他辦了電話卡,每月套餐超級坑那種。
收穫了滿滿的惡意。
王鐵壯作曲天賦不錯。以往交的作業中,曲子有種奮發向上的激情,編曲很有力量。
不過還有一年就要畢業了。爲了迎合市場,他反而丟掉了自己最擅長的風格,去寫一切情情愛愛的纏綿曲調。
像是壯漢手裏捏了一根繡花針,把鴛鴦戲水圖,繡成了鴨子排隊。
他現在的曲子就變得特別的彆扭。連他的導師都批評過他。
可這貨執迷不悟。
覺得自己原來的曲風,不討喜,影響他的發展,畢業難以找工作。於是用力更猛了。非要迎合市場,去跟風,偏偏學得不倫不類,還保留着他原有的剛硬曲風。導致他做的曲子,太奇怪了,現在沒人肯唱。
沒人願意合作怎麼辦?
這不,他就自己來了。
王鐵壯情緒激動,揮舞着雙手朝着管理員一通吼。
“是我先提前預定!情緒已經醞釀好幾天,感情到位了!再不錄歌曲小樣,就前功盡棄!”
老校長和潘主任對視,這次王鐵壯難道終於知道自己擅長什麼曲,憋出大招了?
那他們得幫一把呀!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去,拿過這貨的曲譜一看。眉頭頓時就雙雙皺起來。
……一言難盡。
用充滿爆發力量的方式,表達感情不是沒有,搖滾正是這種類型。
可這貨的作詞和譜子,像一個壯漢被塞進緊身衣裏,扭捏造作,讓人極度不適,甚至想吐。
這真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潘主任看向老校長。對方戴上老花鏡,往紙上一瞄,嘴脣也輕輕抽搐起來。
就當潘主任以爲老校長要發火,痛批這狗屁不通的玩意時。對方拿起保溫杯,喝了一口水,定了定神,長長呼出一口氣。
世界那麼美好,不能暴躁。
老夫早已看慣世間百態,淡看雲捲雲舒。
“這位小同學,既然今天錄音棚沒空,你要不回去再打磨打磨?”老校長把對方作品還回去,把話說的委婉客氣。
潘主任直接搖了搖頭,眉頭緊緊皺着,一臉不看好對方。
可把王鐵壯給刺激壞了。
王鐵壯揪着頭髮,聲音哽噎。“我已經打磨了兩個月!改了一百多遍曲譜,我被這歌曲折磨了這麼多天,頭髮都掉沒了,我今天就要錄!我就不明白,錄個曲子怎麼就這麼難!這麼難!”
看來他這幾天情緒沒少醞釀,開口一股子言情腔。
老校長仰頭去看王鐵壯的頭髮,的確不富裕了。
看對方情緒這麼激動,說話完全靠吼。老校長砸吧嘴。他和潘主任都見過太多臨近畢業時,被壓力逼得痛不欲生的年輕人。能體諒他們的痛苦。
看王鐵壯兩眼通紅,眼底明顯積攢着一股子怒氣。這人高馬大的,看着怪嚇人。
他們生怕這位壯碩的男學生,因爲沒用上錄音棚,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被逼得想不開,傷害別人或是傷害自己。於是老校長開口破例給對方安排。看哪間錄音棚,能暫時先空出來,給王鐵壯用。
“把登記表拿過來。”他們根據表格對照挑選名單。
總控制室的監控牆,能看到每間錄音棚的閒置情況,目前所有都在使用當中。
每個按鍵,對應不同的監控。
一號錄音棚,正在錄製歌劇。
管理員按下對應的監控開關,高亢的女高音,就從監控臺裏傳出來。
一號棚的女同學,聽歌詞才把這段歌劇唱到一半。
她的演唱狀態正好,不便被打擾。
另一名管理員這時候拿來登記表。
登記冊上,二號棚登記的名字有一長串,在錄大合唱。
他們掃過監控器裏黑壓壓的人頭,連聲音都沒打開播放,就跳過去了。
不可能爲王鐵壯一個人,影響二十多名學生的狀態。
“三號錄音棚,是管絃系的喬老師。”潘主任翻看登記表,當看到喬以筠的名字,他笑起來道:“喬老師比較通情達理。演奏樂器也不像聲樂系學生,被打斷唱歌就沒了狀態。要不,就請喬老師讓一下?”
記錄表上,沒有登記學生名字。
他以爲喬以筠進錄音棚,是爲了錄製自己的教學內容,備課呢。
而且民樂跟西洋樂,兩者本身就不融洽。
四號錄音棚,正被一名民樂老師佔用。
在同等條件下,身爲系主任,他當然偏向自己人,把喬老師先挑出來,希望對方將錄音棚讓出來。
他只是提建議,老校長沒有當場表態。
“先把監控器打開吧。”老校長打算先看清情況再決定。畢竟四號棚登記名字,跟前者緊挨着。如果喬以筠在忙,而後者已經閒下來。他當然不會捨近求遠。
管理員一通操作。
三號錄音棚的監控現場畫面,被打開了。
“咦!”潘主任身體往前一傾,盯着屏幕上。
由於監控角度問題,他只能看到一架古琴,以及彈琴人的手。
喬薇彈奏的手在琴絃上揮出殘影,沒有十幾年侵淫,彈不出這麼高深的手法。
身爲民樂系的系主任,他揉了揉眼睛,重新掃了眼登記表上的名字。
是喬以筠沒錯,但喬老師不是小提琴家嗎?
錄音棚裏怎麼會出現古琴?
看這古琴年份不小,是老古董了。
潘主任還在疑惑,他旁邊的老校長,身子突然顫抖起來。
“快!打開音響!”老校長手指着監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