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名喚沈嬌,是南惠王膝下獨女,自幼與成爲質子的兄長感情甚篤。

    在南惠王封地內,沈嬌是真正的公主,南惠王夫婦疼愛幼女卻不嬌縱,沈嬌長大後纔有了溫暖熱情的性格。

    七年前,蕭家老將軍突然死在塞外,北戎藉着機會想要興兵南下撈點甜頭,本以爲萬無一失,沒想到被蕭霖兄長帶着剩餘人攔截在雲間城外。

    上陵城裏,皇帝害怕蕭家惹怒北戎,下旨收兵,派使臣儀和。甚至爲了保證蕭家不會再打北戎,大朔向北戎送去質子,並允諾每年向北戎送錦緞珠寶。

    如今,北戎七年內盟約即將到期,她一點點算着日子準備迎接兄長回家。

    那日,她在城中集芳齋原本看中的一方硯臺被人搶走,沈嬌上前理論,然而從前被捧在手心的沈嬌第一次看到了人心惡毒。那人極盡刻薄地挖苦沈嬌,又言其兄長沈言必然無法活着離開北戎。沈嬌氣急,一路磕磕絆絆回到府裏,靜下心再細想又深恐雙親爲何沒有告訴她真相。

    她思來想去決定去母親院中打探口風,路過正院垂花拱門時,偶然瞥見父親貼身小廝竟在院裏。

    她裝模作樣去竈房取來梨湯假裝送茶點,實際摸到窗格下聽父親母親說悄悄話。

    暮春時節,天色暗的早,可王府正院門外只掛了一盞燈籠。寒風吹過時,燈影在檐下胡亂打着晃兒,沈嬌還未靠近,就聽見父親佩劍砸在桌上的哐當聲響。

    通體寒鐵的琅琊寶劍削鐵如泥,是府上鐵匠花費月餘精製打磨而成。她好幾次想借來看看,都被父親拒絕。如今,這把佩劍被哐當砸到桌上,沈嬌心跟着一沉,手中的梨湯險些灑出。

    “是我錯信沈暉,害言兒至此。”

    沈暉,是當今陛下名諱。

    沈嬌嚇得捂住口鼻纔不至於驚叫出口,她再不問世事,也知曉稱呼皇帝名字是大不敬,會被治罪。而她的父親不僅直呼陛下名字,言語間更是滿腔憤恨。

    難道說,她的兄長真的回不來了?

    沈嬌抹乾眼淚,手一抖碗中梨湯撒了一地,她狼狽地跑回自己屋裏,第二日便點了十名隨從悄然離開家。

    十名隨從,如今已折損九人,皆是爲在這亂世護住她。所以,沈嬌看見蕭霖的第一眼,便誤以爲她也是帶着家僕北上,因爲家僕皆死,才這般狼狽獨自在月夜獨行。

    火堆的熱量將沈嬌臉薰得紅彤彤,她捧着臉和蕭霖聊天,“你叫什麼名字?要去哪兒?”火堆熄滅的土堆底下埋着紅薯,對於飢腸轆轆的蕭霖而言有一種難言的誘惑,她伸手掏出一個放在手心,一邊藉着紅薯熱量取暖,一邊和收留她的小娘子聊天。

    “家中行三,喚我三娘吧。”蕭這個姓她暫時不準備說出來。

    蕭霖一晃十多年沒有回過雲間郡,蕭家待原主如何,之後又有何打算,她全然不清楚。這種時候,她剛好多瞭解些蕭家,等到了雲間郡才袒露身份也不遲,最重要的是,蕭這個姓被太多人盯着,做事實在不自由。

    蕭霖剝掉紅薯皮,狠狠咬下一大口紅薯。

    溫熱的甜糯軟綿令她猶如全身泡入溫水,在經歷了廝殺、血腥後得到一絲撫慰。

    蕭霖靠在岩石上,邊喫邊賞月。

    沈嬌第一次見到世家貴女如此豪放喫紅薯。1

    從前,她們喫紅薯都是府中廚子做成精緻的糕點,再端給她們享用。她離開封地後,爲了活下去,她開始喫埋在土裏的烤紅薯。即使如此,也是小口吞嚥,絕沒有像蕭霖這樣兩三口解決一個紅薯。

    她愣愣盯着蕭霖,心中有一絲羨慕,又有一絲憐惜。三娘定是遭遇了大變,才變得如此,她在心裏猜測。

    蕭霖不知道沈嬌在想什麼,她見沈嬌直愣愣望着自己,一口紅薯卡在嘴巴里,慌忙嚥下。

    她剛纔餓急了,拿着紅薯就大口喫,忘記了眼前小娘子定是世家貴女,不是她從前行軍途中賬下那些渾小子。

    大朔建國定都上陵城後,她被封爲公主。爲了活得像一個公主,也爲了父皇的案前少一些說她儀容禮節的摺子,她花費數月功夫將自己僞裝成一名合格的公主。

    儘管如此,上陵城中把她拿來教育自家娘子的段子依舊層出不窮。

    大朔世家貴女講究容、韻、藝、居。

    容自然是指容貌,韻則是一個人的氣韻或溫婉或柔和,藝則是琴棋書畫、刺繡這些,最後的居乃是管家本事。

    沈昭一個不沾。

    因爲常年征戰,她的膚色呈現小麥色,皮膚粗糙,看起來比那些皇城裏自己父皇妃子還大些,唯一出彩的便是那雙如同琉璃般的雙瞳,永遠藏着堅韌與銳利。

    而沙場上的她總是帶着一種冰冷、肅殺的氣質,大軍凱旋迴到上陵城後,她常常無法突然轉變,平白惹哭不少世家貴女。

    至於藝和居,沈昭除了幼時聽弟弟讀過幾本兵書,從未進過學堂的她,讀書全靠自學。

    這樣的女郎,自然不是世家貴女仰慕的對象。所以,即便後來她被升爲長公主,她在上陵城中的日子也頗爲無聊。

    而眼前這位小娘子,定是從未見過喫相如此粗野的女郎。

    蕭霖向着沈嬌笑笑,並不準備掩飾自己的飢餓與喫相。

    從前,她學着做一名大朔端莊秀雅的長公主。對內,幫着安撫命婦,對外抵禦外族,可得來的回報,也不過是一柄從後背捅進來的彎刀。

    她的父皇用她來抵禦外族,等四海太平之時,她的弟弟又想用她拉攏外戚。

    當真是費盡心機,害怕浪費她沈昭一絲價值。

    可現在,她只想安安靜靜到達雲間郡,幫助原身蕭家彌補與宋祈之間關係。

    蕭霖對着沈嬌笑完,卻見對方眼底並沒有嫌棄之色。沈嬌甚至又挖了一個紅薯遞給蕭霖,“三娘,我今年十五,閨名有個嬌字,你可以喊我嬌嬌。”

    蕭霖從善如流的接過沈嬌遞來的紅薯,說道,“謝謝嬌嬌。我比你大兩歲,今年十七。”

    沈嬌聽聞蕭霖比自己大,眼中一亮,提起裙襬使勁把自己湊到蕭霖跟前,“那我可以喊你姐姐嗎?”她問完,不等蕭霖說話,又說,“小三姐姐,快喫吧,我阿孃說女孩子不能餓着。”

    小三姐姐這個稱呼聽起來怪怪的,蕭霖說道,“你可以喊我霖姐姐。”

    沈嬌也不知道是哪個霖字,只覺得蕭霖人美心善,又適逢大難,簡直和自己人美心善的兄長一樣,心裏越發喜歡蕭霖。

    十五歲的年齡,在大朔已經可以嫁人。

    可女孩子身體還在發育,沈嬌本就長得嬌小,蕭霖又生來高挑,此刻窩在蕭霖身邊,只覺得分外安穩。彷彿又回到兒時,躲在兄長身後的日子。

    她見蕭霖抱着紅薯喫的噴香,忍不住吞嚥出聲,“霖姐姐,這樣喫紅薯好喫嗎?我也想試試。”

    蕭霖是第一次遇見這個問題。

    從前那些貴女們,常常是甩她一個鄙夷的眼神,又礙於她的身份,不敢直言。

    她那時候常常想,若是能夠遇見一個當面指着她罵的人也不錯。可她從沒想過,會有人問她這個問題。是因爲她如今不再是長公主,還是眼前的姑娘與常人並不一樣呢?

    蕭霖腦海中噼裏啪啦思考一通,面上卻分毫不顯。她用手將紅薯烤焦的皮撕下,遞到沈嬌眼皮底下指了指焦糖色部位,“就這裏,一口咬下去,絕對好喫。試試?”

    沈嬌似懂非懂,但她還是聽話的剝開一個紅薯皮,嘗試咬一口焦糖色部位。

    甜糯與焦香帶着紮實的口感瞬間俘虜了她的胃,她興奮地瘋狂點頭,“好喫……嗚嗚……好喫……”

    月色下,蕭霖與沈嬌兩個名義上的貴女抱着紅薯啃得開心。

    岩石外圍,充當守夜護衛的月白卻臉色黝黑。

    他看着南惠王獨女沈嬌,一個世家貴女那麼容易就相信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女人。現在,還跟着那女人一起傻兮兮的邊笑邊啃紅薯。怪不得自封地出來帶的九名隨從都死了,最後一名也準備殺了主子,自己逍遙快活。

    幸好遇上他,替她殺了那個背主的隨從,又一路易容矜矜業業護送她去往北地尋找質子。

    也不知道侯爺能不能看在他救了沈嬌份上,原諒他沒有及時阻止宋家與蕭家的婚約?

    蕭霖和衣而眠,一夜少夢。

    她以爲自己會夢見前世、夢見遮雲蔽日的戰場,夢見陰奉陽違的皇家,可她沒有。

    她只夢見一個清瘦的身影,身姿挺拔握着一卷兵書,聲音如同冬日驕陽,在耳邊簌簌作響,“公主若是看累了,我給公主讀書吧。”

    她仰頭望向那道身影,刺目的陽光令她睜不開眼,她想要看清那道身影的面龐,耳邊卻想起沈嬌聲音,“霖姐姐,該出發了。”

    她恍然驚醒,才發現那不過是一個夢。

    夢裏那個少年,是她在公主府時的門客,齊淵。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