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谷地是北上入含沙關必經之路，現在賀連州與起義軍在谷地交戰，表面上是爲爭奪含沙關控制權，但明眼人都清楚，這是賀連州的拖延之計。將含沙關拖入戰亂，就可以將雲間城孤立在關外，阻止援軍去雲間城救蕭家。
“賀連州是害怕烏雲衛從西境千里奔襲救蕭家，陛下這是防着烏雲衛。”蕭霖跟着月白一行人去見宋祈，剛到紮營的河灘邊緣，就看見一個蒼老的身影拱手正和宋祈說話。話說一半，看見月白身後的蕭霖和沈嬌，佈滿溝壑的面容肅然冷道，“下官正和侯爺商談要事，潯之如何領人過來？”
話是這麼說倒也沒有過分喝斥，甚至隱隱退讓幾步，讓月白領着人到宋祈面前。
月白早知這位素來嚴謹的老臣性格，不會轉彎，過分剛直，就因爲這樣才被皇帝遣派來陪着宋祈去北戎。北上艱辛，想來這位老臣終於明白自己回去也是死路，這才轉了性，也會悄悄學着讓一步。
月白走到老者前面拱手施禮，“見過老先生，”又指着蕭霖和沈嬌道，“這兩位實在不是尋常娘子，一位乃是南惠王膝下獨女榮安縣主，另一位……”介紹到蕭霖，月白又卡殼。他擡眼悄悄打量始終站在老者對面的宋祈表情，就見宋祈面上冷若冰霜，實在不像想見新婚夫人的樣子。再想到宋祈當初讓自己斷了這場婚約，一陣涼意滲入後背。
這兩位該不會當場和離，從此各不相干吧。
如今雲間城的局面，蕭霖是最好的解局人。若非這樣，他也不會領着蕭霖過來。
蕭霖卻不在乎宋祈對自己的冷漠，她腦袋裏飛快搜索着原主平日行事，小步走到宋祈面前屈膝施禮，“蕭霖見過侯爺。”她只提蕭霖二字，不提自己身份，嗓音平緩中透着絲絲疏離淡漠與宋祈表情遙相呼應。說話時又細細打量宋祈，雖然一行人剛從破廟中倉促撤離，宋祈面上神色倒沒有凝重，只有一些淡淡愁思，順着他髮尾銀絲彌散開。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錯覺，蕭霖覺得宋祈在避着她，甚至淺淺掃了自己一眼後就一直望着河灘上的水草。舉手投足間禮數週全，可就是太周全了，倒顯得刻意。她本來還擔心不好開口提和離，現在看來，宋祈也未必想要維持這場姻緣。
這是一個不錯的發現，蕭霖心情不錯的嘴角上揚。
站在一邊的月白忍不住伸手捂住臉。簡直沒眼看下去了，對着宋祈這張冷臉還能笑出來，蕭小娘子這是眼瞅着和離有望，怕是高興壞了。
蕭霖不知道月白這麼關心自己和宋祈的姻緣，她更喜歡如同驕陽一樣熱烈的人，如春日微風般和煦的人，總歸不喜這般冷漠的性子。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她這一世根本不準備再嫁。
這時，旁邊老者突然睜開原本松拉下的眼睛，那表情分明在問，“哪個蕭霖，是蕭家的蕭霖？”
宋祈也聽見了蕭霖聲音，他不出聲倒不是故意落蕭霖臉，實在是因爲，蕭霖的身姿和昨晚探子太像了。同樣的身高，又同樣的纖細，不同的是蕭霖儀態端莊，輕言細語，是養在府中的矯花。那名和竹月不相上下的探子，卻招招狠戾果決，雖沒有下殺招，但內勁渾厚，從昨晚至今，竹月持劍的右手仍酸澀難忍。
他看向蕭霖施禮的雙手，膚如凝脂，蔥白如玉，連一絲繭子也沒有。那般內勁，沒有起繭根本不可能。
可實在是太像了。
宋祈連着上輩子，雖年輕早逝，但深處大朔權力中心，他見過帶着各色心思的人在自己面前僞裝。他自信自己可以辯出八分真假，剩下兩份留給世事無常。
昨晚剛遭探子，今天就見到死裏逃生的清平候夫人蕭霖？
既然自己送上門了，這其中緣由，自己查遠比交給月白來的清楚。更何況雲間城還需要蕭霖出面，不妨先將這位蕭家娘子安置在身邊，待到了雲間城再做打算。
想明白如何安置蕭霖，宋祈拱手淡然道，“讓蕭娘子深陷危難，實乃本候過錯，此番前去雲間城面見蕭將軍，自當細說。”
聽宋祈這話裏意思，似乎也不在意她清平候夫人身份，又允諾帶她面見兄長，說明蕭墨暫時性命無憂。
兩人初見，舉止談吐都符合各自身份。被皇帝遺棄的清平候文弱冷僻，而自幼長在上陵城蕭府的蕭霖，詩書禮樂樣樣皆通，待人和善，性子柔和。
只有一點……
若不是河灘限制了發揮，這兩人是不是要離得更遠些？
沈嬌站在月白身後，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着宋祈與蕭霖兩人距離。她雖然知道蕭霖要找自己夫君和離，可她以爲不過是因爲久未蒙面離了心，心底還是存着點感情的。可現在看來，這兩人之間遠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她忍不住悄悄拉扯月白背在身後的衣袖，小聲問，“他們從前真的是戲文裏說的那種同牀共枕的夫妻？”
她年齡小，不要欺負她不懂。
完全知道內情但又不能說的月白，“大……大概吧。但侯爺當初沒去參加自己婚禮……”
渣……
說完就收到沈嬌白眼一枚，忙補上一句，“縣主要知道世間男子千千萬，也有那舉案齊眉，頗爲恩愛的。”
話落，沈嬌還沒說話，倒是旁邊沈言深深看了他一眼，不聲不響將沈嬌往自己身邊攬。
月白：……
現在，他們距離破廟已經走出半日車程距離，賀家軍和起義軍之間的戰火牽扯不到他們。
沿着河灘走到尾有一處精巧幹淨的營帳，就是蕭霖和沈嬌今晚暫居的地方。
營帳不大，但乾燥整潔，錦被牀簾全是淡色，像極了其主人性子。
沈嬌還在爲蕭霖打抱不平，絮絮叨叨，一張小臉皺成一團。蕭霖卻沒聽進去多少，她右手緊緊攥着一個乾癟的包袱，雙眼出神。
破廟裏說書人送她的青皮冊子不見了。
她當時隨手把冊子塞進包袱時，根本沒想到會遇到走水。等到大火燒起來，沈嬌抱起包袱逃出來。那本青皮冊子恐怕丟在火海里，成了一團灰燼。近在咫尺的真相，再一次與她擦身而過。
“霖姐姐？”沈嬌坐到蕭霖身邊，先看了一眼蕭霖手裏包袱，終究是沒耐得住好奇，“你是不開心嗎？是因爲見到侯爺，你們……要和離嗎？”
“啊？”蕭霖見沈嬌誤會了，啞然失笑，“不是，這是我和侯爺初見，連熟悉都算不上，說不上難過。”說話時，她琉璃般的黑瞳裏藏着一團光，苦於愛情的人生不出這樣的光。
沈嬌信了，可她還是不解，“那是因爲？”
蕭霖不好和沈嬌解釋的太明白，可她又是真心喜歡沈嬌。她從前也沒有幾個閨中好友，無論是性子和身份，都讓她獨立於上陵城世家貴女。這一世藉着蕭霖這個身份，陰差陽錯與沈嬌成爲好友。
“包袱裏存了些記錄過去的東西，”蕭霖說話時輕輕拍着包袱，“走水時燒沒了，有些可惜罷了。”只能這樣解釋，說完故意呼口氣，提聲說道，“不說這些了，嬌嬌，你現在找到兄長了，以後是什麼打算？”
從昨晚探聽結果來看，宋祈和沈言已經起了反心。雖然不知道沈言是如何從北戎離開的，但宋祈此次北上明面任務除了迎回質子，還要和北戎重新簽訂盟約。像宋祈這種人，既然要做給大朔皇帝看，自然做全套。
他們這些人都有牽扯不開的原因要北上，唯獨沈嬌沒有。沈嬌如果要南下歸家，沒有人會攔着她。
“自然是跟着兄長和霖姐姐去雲間城。”沈嬌沒有絲毫猶豫，甚至因爲害怕蕭霖不同意，語氣中帶了幾分急迫。
在沈嬌想法裏，蕭霖陪着她找到兄長，她也要陪蕭霖去雲間城見到蕭將軍。
蕭霖明白沈嬌的想法，但她有預感，這場雲間城之行不會安穩，她有自保力，可沈嬌沒有。
沈嬌姓沈，她除了把她當朋友，更把她當成妹妹。沈家宗室裏女郎不多，她想護着沈嬌。皇權更替時，不至於像當年的自己，淪爲維繫權力的工具。
不是她不信任沈言，只是皇帝這個位置太容易讓人迷失。
他日等沈言登基，沈嬌就會和從前的自己一樣成爲公主。
到那時，沈言還會記着當初沈嬌曾一腔孤勇尋找他嗎？
蕭霖沒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