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三度折東君 >第2章 祁門紅
    宴席過半,衆人酒酣飽食,花廳裏的娘子們坐在一處飲茶說笑,看場上的姑娘們玩起了投壺,幾個來回後,衆人覺得不夠盡興。

    正巧沈疏緲跨進門來,她笑意嫣然地取下手腕上一支宮裏娘娘賞賜的鐲子做彩頭,氣氛霎時間又熱絡起來。

    滿堂喝彩,人人都出來露臉,沈疏緲投壺準頭極好,宴會上贏過幾回,見過那場面的人都嚷着不准她上場,只說若是她來,那還比什麼?這鐲子還回去便是了。

    她也樂得清閒,自個兒窩在椅子裏看熱鬧,嗑瓜子,正舒心着卻冷不丁被兄嫂賀時凝撈起來,拉到屏風後低聲耳語,“申夫人差人來說府中有事,要先行一步,她家往日無愁,近日無憂的,秦五郎方纔還在前院裏舞劍助興,哪有什麼急事?依我看,事兒怕是都在秦三姑娘身上吧!”

    沈疏緲將手裏的瓜子剝開殼兒,取出果實,又接着剝下一顆,漫不經心道:“這我倒不甚清楚,嫂嫂問我亦是白問。”

    話落額頭便吃了一記,她尋思着是今日的髮式沒梳好,教光潔飽滿,滑滑嫩嫩的額頭顯露了人前。

    “你可誆不着我,秦三姑娘來坐了沒半炷香就要出門透氣,你從主屋來就沒看見她?更衣爲何又要跑去暮塵齋?”

    沈疏緲輕輕摸了摸光滑的額頭,擡頭羞澀一笑,眼眸盛光,誇讚道:“嫂嫂的心思真是玲瓏剔透,怪不得兄長整顆心都黏在嫂嫂身上。”

    賀時凝被她一說,臉頰頓時羞紅,擡眸就要瞪她,後也只拍了拍她的手背,溫柔道:“你與二郎成親三載,身子亦將養好了,也是時候要個孩子了,我瞧那秦三姑娘不是個肯安分的主兒,你若再不站穩些,失了公公婆母的歡心,那時就後悔莫及了。”

    “嫂嫂說得都對!”

    沈疏緲也拿手拍了拍賀時凝的手背,她俏脣一抿,眨眨眼,一本正經道:“那秦三姑娘對官人如此鍥而不捨,情深意重,我就算是給他們顧家生上七八個兒女也不一定能等到她放棄的那一日,到時我人老珠黃,她貌美如初,我自然後悔莫及!”

    賀時凝被她氣得不輕,捏了捏她的耳垂,耳提面命道:“傻妹妹,若是能有個孩子,你這大娘子的位置往後就風雨不動,安穩如山了,他們秦家雖是書香門第,世代清貴,但比之沈家還差上一截,你那婆母亦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斷不會做出偏心眼的事來招人笑話。”

    “嫂嫂說得都對!”沈疏緲鄭重地揖揖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安撫道:“嫂嫂安心,這永昌伯府大娘子的位置我定給你看得牢牢的,絕不讓人覬覦了去。”

    這話說的氣勢十足,倒像顆定心丸似的。

    夜裏寬闊平坦的道路上,人影稀疏,一輛馬車緩緩而行,前後僕從圍繞,打頭的兩個提着及膝的燈籠引路,光影憧憧,紙糊的燈紙上用墨勾着一個規規整整的秦字。

    僕從們整整齊齊地低着頭裝聾子,誰也不敢擡頭用眼睛去瞅圍着的馬車。

    車內傳出的哭聲低低泣泣,抽抽噎噎,仔細一聽聲音竟有幾分婉轉動人,哪怕看不見,單憑這哭聲心中也能勾出一副美人落淚,梨花帶雨的美景來。

    馬蹄噠噠,鬃毛搖擺,馬車旁騎馬的少年繞手收一圈繮繩,腳下夾馬腹,將略顯焦躁的坐騎安撫下來,一回頭卻朝馬車內的人不耐煩道:“三姐姐快收一收眼淚,別哭了!”

    未經□□的少年郎哪兒懂傷心二字?這一嗓子霎時將車內的落淚美人惹得愈發哭得大聲。

    往日在姐姐面前乖覺的秦五郎今日也不知怎的就起了反心,一開口便沒完沒了。

    “沈太師之女,與表兄那是指腹爲婚,是永昌伯府三書六禮,中開大門迎娶的正房娘子,三姐姐就算心裏再怨再不甘,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錦簾被一隻纖纖細手撩開半面,美人停了泣,一雙秀目瞪向少年,“那又如何?你到底是秦家的人還是沈家的人?要你來湊在我耳邊說?”

    “明明是三姐姐不依不饒,表兄已成親三載,他若真將你看進眼裏,因何遲遲不讓你進門?今日沈園大喜,全讓三姐姐掃了興致,弟弟頭上頂着一個秦字,也白白被牽扯進來。”

    說時遲那時快,秦五郎剛逞完口舌之快,就被車內丟出的杯子砸個正着。

    少年郎捂着痛楚,朝車內閉目養神的婦人告狀,“娘!你瞧三姐姐這樣兒?表兄怎麼會喜歡她?!”

    這火上澆油的功夫恐怕是拜師學過的!

    秦更絮伸手就要去拿別的兇器,下了狠心要砸死自己這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弟弟。

    申夫人一掌按住她,臉上怒容畢現,呵斥道:“住手!還不夠丟人現眼的嗎?”

    逼仄的車內,一陣安靜。

    馬車滾滾向前,燈籠照在闊木輪上,車軲轆碾過方方正正的石板,將夾在輻條裏的光影攪得稀碎。

    “絮兒,爲娘給你選了一門親事,是臨川王氏大房的幼子,那孩子我去見過,長得一表人才,爲人又謙和有禮,滿腹詩文,對明年的春試胸有成竹,是提着燈籠也難找的俊才,你可別再任性妄爲。”

    “娘?!”秦更絮半顆淚珠還掛在頰上,眼瞳裏都是晶瑩的淚光,聞言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女兒絕不會嫁去臨川王家,您和父親死了這條心吧!”

    “那你想嫁去哪兒?永昌伯府嗎?”申夫人怒目圓睜,手裏的帕子死絞成繩,氣血上涌,怒道:“這門婚事也是你姑母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

    秦更絮哽咽在喉,眸中滿是不可置信,淚水簌簌,頻頻搖頭,爭辯道:“這就算是姑母的意思,表兄他也不會點頭的。”

    申夫人無奈嘆氣,“元知當然不會點頭,他本就無心於你,任你嫁去東西南北,王陳李趙,他也不會追着你。”

    眼看着自己的心尖兒肉一腔癡心錯付衷腸,爲孃的哪有不心疼的,這些年她明裏暗裏縱着秦更絮任性,一是覺得女兒年紀小還能等上兩年,二是顧元知那等兒郎就算做不成他的正房,若能與之相知相伴也好過汴京許多高門大戶的公子哥。

    如此抱着僥倖,一眼三年,她也算看清了,偏偏秦更絮情根深種,泥足深陷,說到底都是她這個做孃的錯。

    秦更絮窩在秦大娘子的懷裏哭哭卿卿。

    “絮兒,這三年你做了不少出格之事,可萬事要以你的名聲爲重,娘又何嘗願意你嫁去臨川?這偌大京城遍地望族,可那些內裏污糟不堪的高門大戶,是誰也不肯跳的火坑,臨川王氏雖如今沒落,但家中兒郎個個出息,保不準將來就能一飛沖天,你嫁過去,他們只會敬你,愛你,那纔是好日子。”

    秦更絮擦乾眼淚,擡頭與母親對視,眼裏仍舊不服軟,“娘,表兄他從未害過我,我們青梅竹馬,你怎知他心裏沒有我?我未必就輸給了沈疏緲。”

    申夫人無奈地搖搖頭,摟着愛女撫背,腦海裏浮現出一張明眸善睞,巧笑嫣然的容顏,獨自喃喃道:“沈大娘子豪情縱意,隨性灑脫,可惜年華早逝,也不知這沈小娘子可曾來得及承襲其母半分風姿?”

    更聲陣陣,夜深人靜,一夢華胥。

    翌日晨霧濃濃,津渡楊柳依依,水波拍岸,耳邊風聲簌簌。

    沈家的船停在岸邊,僕人們將行李都託上船內,來來往往,卻不熱鬧。

    沈太師離京,前來送別之人滿滿當當的都站在橋邊,其中不乏朝中同僚,親朋好友,門下子弟,連官家都差使了內官前來送行,可謂是極大的排場。

    “沈太師乃文人之表率,曾爲太子之師,是官家的左膀右臂,如此風光卻上書乞骸骨,一朝離京,恐怕歸期遙遙無望。”

    人羣中傳來唏噓,沈疏緲目送着行船遠去,站在橋邊,淺青的衣衫似與楊柳融爲一體,她清清淺淺的笑着,擡頭向左看,顧元知與沈之謂正與一羣同僚攀聊致謝,兄嫂賀時凝與姊妹敘話,逗弄乳母手裏抱着的瑜哥兒,一家其樂融融,美滿舒心。

    雪巧站在她身後,聽見那唏噓,也不由得唏噓,“老爺就這麼孤零零的一個人回宜陽,娘子不擔心嗎?”

    沈疏緲回過頭,看向遼闊的江河湖海,眼睛被風吹得眯了眯,道:“僕從上百,得力的、不得力的、不管得不得力的都伺候着,阿爹是回宜陽老家,又不是去上戰場,人一輩子,心裏舒心才活得自在,阿爹指不定眼下舒心得不得了,有什麼好擔心的。”

    風聲簌簌將話音吹散,跌在不遠處岸邊身着絳紫色官袍的男子腳下。

    “難爲你一下朝就匆匆趕過來。”沈之謂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今日告假是以未去朝中。

    顧元知微微頷首,語氣謙和,“岳父大人豐功茂德,天子平民皆來相送,更何況我這個沈家婿?”

    沈之謂爽朗一笑,看向另一側橋邊的沈疏緲,下巴一擡指着她,問顧元知,“緲緲可有給你添麻煩?”

    顧元知也看向她,想起昨夜她髻上的流蘇珠子,搖搖晃晃,甚是活潑,笑道:“娘子持家有道,又有母親給她撐腰,府中上下井井有條,談何給我添麻煩?不找我麻煩,我便知足了。”

    二人相視哈哈一笑,擡腳往馬車停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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