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三度折東君 >第22章 龍溪
    這場雨沒能下到頭,不過匆匆一個午時就被吹走了。

    沈疏緲回了清舍,那幅池魚飛鳥圖她帶在了身邊,只差最後一處點睛便繡完了。

    繡架擺在窗邊,她喜歡擡頭入目便是天高地闊的山河,琅玉閣的窗外是園林與池湖,坐在閣中她總是繡得很慢,倒是在這敬國寺手下生風,順其自然起來。

    繡了半個時辰,她總覺得不太對勁,細指撫摸繡面,針腳走線都是對的,但……好像繡這飛鳥眼睛的絲線顏色不對!

    她望向身旁替她引線牽絲的雪巧,終於知道爲何會出錯了!

    這傻丫頭出神呢!

    沈疏緲輕喊她,“雪巧……雪巧?小麻雀!”

    “啊?……娘子!”小麻雀終於回神了,“娘子喊我?!”

    沈疏緲是真的懷疑雪巧該換個名字了,她問:“小麻雀想什麼呢?半天沒聽見你說話,我都不習慣,這一不小心失手將這隻眼睛給繡壞了!”

    雪巧忙隨着她的指尖看去,愁眉苦臉道:“這幅畫可是娘子的心血,這可怎麼辦!?都怪我!”

    沈疏緲輕笑道:“怪你之前,先說說話給我解悶。”

    雪巧蹲在地上,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張小嘴好不容開了一點縫又給合上了。

    不過,沈疏緲也不着急,就等着她慢慢想,慢慢說,住了幾天佛寺,她這耐心也長進了不少。

    “娘子瞞得我們好辛苦~”雪巧的聲音都快地到地底下。

    沈疏緲將細細尖尖的針按下,輕笑道:“我瞞你何事了?”

    “今日您跟曾娘子說的我與月濃都聽見了!”雪巧嘟嘟脣,頗有些委屈,忙高聲喊問,“月濃姐姐,你說是不是?”

    屏風後收拾物什的月濃聞聲連忙笑着點頭應她,“是是是!你聽得最懂了。”

    雪巧一副你看我沒說謊的模樣,雙臂環膝蹲着,道:“我以往看主君明明知道三姑娘的心思卻從不避讓,以爲他是想納人進門,卻沒想到是爲了秦家,主君的心思恐怕只有娘子看得明白!娘子既然看得明白,卻連我也不說。”

    沈疏緲側眼瞧她,笑道:“這其中曲折複雜,少知道些並非是何壞事。”

    月濃也走進來,遞給沈疏緲一盅梨湯,笑看雪巧道:“你以往因着三姑娘沒少當着主君的面給主君撂臉子,哪家丫鬟做成你這樣的?氣勢可比主人還厲害,還不都是娘子替你兜着,你就得了便宜還賣乖吧!”

    沈疏緲將繡針紮在布兜上,起身去喝梨湯,雪巧就跟着她起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似羞卻不怯,氣勢依舊很足,“主君雖對三姑娘沒那個心思,但他對娘子不甚上心也是不爭之事,我從前那是對外敵,如今是……是內鬥,對!就是內鬥。”

    聽着兩個丫鬟鬥嘴,沈疏緲淺酌了一口梨湯,卻靜下心來想起曾古月臨走時與她說的話。

    “那日京郊別苑,我家官人也知曉了你們要和離之事,便給顧大人出了個點子,你也知道他那秉性,就愛瞎操心,他們二人又是打小的交情,說話也沒個遮攔,就說你想和離許是因着秦三姑娘,我想起後來遊船會的事,或許與此有關。”

    梨湯甘甜,入口滋味極好,沈疏緲多喝了兩口,她想起那日的顧元知下朝回府,過家門而不入,卻轉身去了清暉橋秦家,是因爲賀庭與他說她是因秦更絮才與他提和離之事的嗎?

    她步去門邊,倚望天幕,側旁的花木上凝留的雨珠還在打顫。

    她突然有一點想見顧元知。

    “雪巧。”她輕喚身後人,“派人知會府中,就說我明日回去,若官人得空,讓他來寺裏接我。”

    雪巧走上前來,“娘子想回府了!?”

    沈疏緲點頭,“想喫府中廚子做的菜了。”

    雪巧砸吧砸吧小嘴,“娘子一說,我也饞了。”

    沈疏緲回頭去笑她,轉首之際,卻突聞一聲琴音起調。

    音色輕漓,宛轉悠揚,似人在輕語低喃,蕩迴心尖。

    月濃走到她身後,笑着指道:“是隔壁又在彈琴了。”

    她們住進這間清舍的第二日,一牆之隔的靜室也來人了,起先那兩日,每至下晌院牆之後都會傳出琴聲,沈疏緲每次聽見都會走到院中靜靜地聽完一曲。

    後來她派月濃前去問候,想見一見那彈琴之人,卻沒有見到本尊,只有一名眼盲的丫鬟出來回話,她這才得知,彈琴之人是一位自幼失語的姑娘,爲家中人祈福才住進寺裏,不便見客。

    沈疏緲聞後便沒有再去打擾過,只是每當琴聲響起的時候會去院子裏靜靜地聽完一曲,身心都會舒暢。

    她有時也會好奇到底是一位怎樣的姑娘,才能彈出如此沁人的琴音。

    “月濃。”沈疏緲望向隔壁的院牆,“你回府去取那把長風琴,明日送去隔壁吧!”

    雪巧聞言上前,“娘子,那可是夫人留給你的陪嫁啊!”

    長風一意,寄雲波去。

    那把琴是她的孃親風長意留給她的,她不善琴,原本是想送給別人的,但始終沒有送出去,如今遇見知琴之人,也算得其所。

    夜色如期而至,沈疏緲在燭光終於將那一幅池魚飛鳥圖繡完,她沒有將錯的絲線換下來,只是由着這錯繼續錯下去,一眼看去,竟覺得有些奇異。

    佛寺中安靜,僧人們入夜之後睡得極早,沈疏緲她們來之後也入鄉隨俗,燭火沒能多燃上一時半刻就歇下了,雪巧與月濃伺候沈疏緲更衣洗漱後,就睡在隔間的小室裏。

    剛入寺那幾日,沈疏緲夜裏總睡不好,時常醒來,後來漸漸靜下心來,不去理會心裏的那些事也能睡得安穩些了,誰知今日又反覆起來,躺下一個多時辰了也沒有入夢。

    她披衣下榻,往窗邊走,白日下了雨,夜裏倒是晴朗,漫天的星辰,墜在天幕之上,想來明日應是個好天氣。

    沈疏緲站了一會兒,正轉身回榻之際,卻突聞隔院裏又響起低低的琴音來,應是在屋中彈琴。

    她走出門去,站在院子裏看見隔院在夜色裏泛着光亮,人還沒有睡。

    今夜的琴音很是不同,不像平日裏的清音,而是低沉婉轉的,像風過叢林而席,像飛鳥掠水而起。

    月色撒在沈疏緲的肩膀上,她突然想起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來。

    她一步一步走向牆邊,望着低矮的檐邊,夜裏很寂靜,但這曲調正逢起勢卻戛然而止……

    不彈了嗎?

    隨即她聽見有人推門的聲音,還有腳步聲,大概是到院子裏來了。

    是那位姑娘嗎?

    沈疏緲猶豫的擡起手,在思量這樣會不會有些唐突。

    但千載難逢知己,會不會有些可惜?

    她半握拳頭,試着敲了敲牆,一下,兩下,三下……

    也不知能不能聽見。

    半晌過後,了無聲息,沈疏緲想……大概這樣是聽不見的。

    正想轉身離去,牆後突然傳來一點聲響。

    她驚喜地回過頭,笑着又靠近牆根,將耳朵輕輕貼在牆上,又擡手敲了敲。

    果然又得到了迴應。

    沈疏緲輕聲道:“今夜唐突了,姑娘的琴彈得真好聽。”

    她說完,那邊的牆又被輕輕叩響。

    沈疏緲想牆後的人不會說話,或許這樣是聽到了的意思。

    “不知姑娘師從何人?竟能有如此琴技,從前竟未曾聽說過。”

    “姑娘是汴京人嗎?我明日便要離開寺中,或許往後再無機會得聞姑娘的琴音了,真是憾事。”

    沈疏緲望着遠處蒼穹之上的圓月,忽逢出一些感慨來,竟然對着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心生好感,雖不知牆後之人如何,但從琴音裏她能聽出來,那位姑娘心性純潔,否則彈不出這樣的曲調來。

    “我有一把琴,名喚長風,是我孃親留給我的,我一直在爲它尋找主人,希望它能物有所用,有朝一日能彈出名曲,如此比留在我身邊空置好上許多……”

    沈疏緲頓了頓,又敲了敲牆,“姑娘可還在?”

    話落,又傳來聲音。

    沈疏緲一笑,道:“如若姑娘不嫌棄,我想將琴送給姑娘。我知姑娘不願見人,明日我走之前會將琴放在門外,望它今後能在姑娘手下奏出不凡之曲,如此也算是與姑娘相識一場了。”

    月色輕薄,淡淡地撒在庭院中,一牆之隔,映出兩道一高一矮的人影。

    牆後傳來輕叩,比之前的迴應多了兩下,卻並不急切,似乎是在道謝。

    沈疏緲想如果這不是拒絕的話。

    頭頂銀河幻渺,夜中清風無語。

    沈疏緲將聲音放低,身後靠着牆,她眼簾低垂,看向腳邊的一叢花樹,輕輕笑道:“我從前認識一個人,他琴技極好,是我平生僅見,只可惜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聽過他彈琴。”

    “其實他什麼都好,彈琴,下棋,書畫,都是一絕,他無有不好的。”

    正說着,牆那邊卻突然傳來三聲很密集的聲音,似乎想問什麼。

    沈疏緲想了想,將手掌拂上有歲月斑駁的牆面,問道:“姑娘是想問,我爲何沒有將長風送給他嗎?”

    她說完,得到了一聲迴應。

    沈疏緲站在檐下靜了許久,黑暗裏她眼睛裏卻閃着一絲亮光,是一隻流螢飛到了她的眼前。

    她輕輕伸出之間去觸碰那一點點的熒光,悄無聲息道:“因我覺得……他不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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