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晨光撒進琅玉閣中,院內的人都腳步匆匆,只因今日是永昌伯府大夫人的壽宴。
沈疏緲早早地就吩咐府中的人準備宴席,她站在廊下看着丫鬟們忙來忙去,雪巧如同往常一般在這個時辰走到她跟前來,道:“娘子,主君快回府了。”
沈疏緲擡頭看了一眼天色,露出一個欣喜的笑容,轉身往外走,“我們去迎官人。”
穿過抄手遊廊,走過蓮池,沈疏緲腳步加快,雪巧在她身後也走得快,道:“娘子,您慢點,主君肯定會回來的。”
但沈疏緲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她只想快一點走到府門。
她不想再像醒來那日一樣,從清晨微熹等到夜色沉沉。
沈疏緲在府門上徘徊,仰頭望向長街,她已經等了三炷香了,以往等上一炷香的時間,顧元知的身影就會出現了。
她定定地站在原地,問雪巧,“官人爲何還沒回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雪巧上前安慰道:“娘子別擔心,你瞧今日多好的天兒,主君馬上就回來了。”
這幾個月裏,沈疏緲心底總是疑神疑鬼,她總覺得顧元知不會回來,那一夜的暮色像一團永遠也洗不掉的墨,浸染在她心裏怎麼也洗不乾淨。
官家病重,亂軍圍城,厲王與太子就在這京城裏兵戎相見,刀劍相向,整個城都因一場宮亂而陷入混亂不堪的局面。
各個官員的府邸都被不只是厲王的人還是太子的人圍着,有的直接闖進去,將滿門滅了個乾淨,說是血流成河也不爲過。
賀庭出身將門,派了幾隊兵馬將永昌伯府團團護住,將厲王與太子的兵擋在門外,但儘管如此,那一夜還是很驚險,火燒了一處院子,亂箭不斷飛入府中,外面的刀劍聲幾乎破了天。
然後沈疏緲只能靜靜地坐在閣中,身邊圍着帶刀的僕從與侍女,她彷彿平靜。
但她其實只是累了,從醒來的那一刻,她就不斷地問不同的人。
“禁中如何?太子!有沒有登基?”
“顧元知呢?他爲什麼還沒有回來?”
外面太亂了,剛回府不久的大夫人與伯爺下令誰也不準出府,曾古月大着肚子從東平侯府搬到永昌伯府,陪着精神不濟的沈疏緲。
動亂不止一日,但卻止於喪龍鍾響的那一日。
那一日,沈疏緲在屋檐下站了一整日,夜色降臨的時候。她望着皇宮的方向,突然失聲痛哭,口中一直念着一個名字。
那一夜,曾古月在永昌伯府誕下一名女嬰。
整整三個時辰,沈疏緲待在產房中陪着曾古月生下了孩子。
黎明破曉的前夕,她看着懷裏鮮活的生命露出了久而不見的笑容。
而就在那一刻,她等來了她心底的人。
“顧元知!”
府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沈疏緲回神,循聲而去。
那人於馬上朝她遙遙望來,手中提着一方食盒。
那時她喜歡喫的果子。
沈疏緲的一顆心在見到顧元知的那一刻突然落了下來,她有些發暈,腳步剛動了一下,就向前倒了去,同時,栽進一個溫暖且又安心的懷中。
顧元知緊張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娘子?!”
自那一場夢一般的沉睡後,她身子就有些弱,時時刻刻被養着。
沈疏緲捂着胸口,她有些心悸,緩了些時候,才擡頭去看顧元知,笑道:“你回來了!”
顧元知將手裏的食盒遞給雪巧,將懷裏的沈疏緲橫抱而起,攔在自己的臂膀間,邁進府內。
不厭其煩地朝她道:“緲緲,你在這兒我就一定會回來,別再擔心,嗯?”
沈疏緲安心地待在他懷裏,沒有再吭聲。
大夫人的壽宴辦的很好,沈疏緲將那一幅池魚飛鳥圖當做了壽禮。
夜裏,顧元知揹着她從華寧堂外回到琅玉閣。
他抵着她,在她耳邊呼着熱氣,輕輕問她,“娘子,還和離嗎?”
沈疏緲朦朧地擡起眼,“和離?”
她伸出手,攬住顧元知的脖頸,嗯道:“只和不離。”
顧元知擡手扶上她的背,笑着將她按向自己,“娘子可不許反悔。”
沈疏緲輕輕側首,將頭枕在他的肩膀上,問道:“我之前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你待我很好,和以往完全不同,但如果不是那一場夢,我不會相信從來擁有你。”
顧元知聞言,眼瞳中露出難以言說的痛色,到最後只能擡手輕輕攏她的長髮,他在她的額間落下一吻,輕柔地道:“從今往後,我會像夢裏一樣待你好。”
沈疏緲笑嗯了一聲,僥倖道:“幸好一切都沒有發生,太子沒有登基,你也回來了。”
太子?顧元知凝起長眉,想起那夜他拿着聖旨看着兀自坐在龍座之上的人。
他道:“太子並非先帝血脈,即刻起,廢太子位。”
“庶民桓意圖篡位,斬殺厲王,當誅!”
他用自己的命來布一場局,這一次,他不會再如前世那般受太子威脅,因爲知曉太子並非先帝血脈,而被圍殺於宮中。
這一次,他先一步,在太子登基之前,將一切扼殺。
但厲王也留不得。
所以他假裝投靠厲王麾下,再引來太子爭鬥,借這一場宮亂,他要這天如他所願,變成他想要的天。
夜色沉沉,沈疏緲躺在他的懷裏,顧元知無比安心地朝她道:“一切都好了。”
沈疏緲向他懷裏蹭了蹭,道:“聽說三妹妹與王家已定下婚期了!”
顧元知輕輕笑着應她,“是。”
沈疏緲想起那個背影來,擡手握了握顧元知,仰面道:“你知道爲何有人說王家的小公子像你嗎?連我第一次見他也覺得很熟悉。”
顧元知皺了皺眉,將她頰邊的一縷髮絲順進密密的黑髮中,“你說是爲何?”
沈疏緲用鼻尖抵了抵他的下頜,輕聲道:“因爲他很像當年一舉中三甲,金榜題名那時的你,只不過你後來做了御史,身上便脫了初時的稚色,所以他們都覺得王玉端既像你,又不像你。但我從你那時就在你身邊,你如何的哪般的模樣我都曉得。”
顧元知長眉一揚,笑道:“原來如此,緲緲真是知我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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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顧文濱憶起當年那一場宮亂,仍心有餘悸,他記得他當初對顧元知說,“你知不知道這是一步多險的棋?你握着太子的命脈,他就要你的命,你站在厲王的刀鋒上,他不會認你爲臣。”
而那時的顧元知早就瘋地紅了眼睛,他凝望着燈火如晝的宮禁,回道:“如果太子不曾對緲緲動手,我或許可以送他榮登九五,可惜他走錯了這一步,我便要他爲這一步付出性命,失去他視之爲命的皇位。”
“三叔,今我爲下棋者,縱掌全局卻非爲了贏,只是憐我落下的第一顆子,是以滿盤都要爲之而生,爲之而死。”
“縱然我死,我與我的墓碑也只要緲緲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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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來。
賀庭帶着曾古月去永昌伯府喝滿月酒,他指着蓮池裏的那一艘小舟,對沈疏緲抱怨道:“當初他爲了送你這艘船,硬是要拉我遊湖,可我向來是怕水的。”
沈疏緲側首看了一眼身邊人,笑道:“官人,小賀將軍說的可是真的?”
顧元知臉絲毫不紅,一本正經地回道:“他胡說!”
賀庭與他爭起來,“你才胡說!我說我不喜歡遊湖,你非說我喜歡,我戰戰兢兢在湖上飄了半個時辰,你才肯讓人劃回岸!顧元知,你真是不可理喻。”
顧元知朝他望去,“你跟我談理?”
一旁的曾古月拉着沈疏緲往別處走,“讓他們吵,我們走!不過我家官人確實怕水,上回我拉着他上船,他眼睛一刻都不敢睜開。”
而眼下又一年盛夏,蓮池湖光盪漾,荷葉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