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仗劍行 >第 9 章 第九章
    第九章此夜雖長,此夜也短

    長安皇城是在大秦皇宮的舊址上不斷修繕而成,原先只有宮殿六十四座,如今已擴展至八十六大小宮殿。巍峨恢弘,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難怪北契的皇帝日夜惦念,曾言若是有朝一日扣關南下,一定要登上小天庭山,親眼俯瞰這壯麗奇景。

    可這偉麗景象下的危機四伏,恐怕也只有身在皇城中的人知曉。身着明黃龍袍的婦人被一羣人簇擁而行,走在一條不起眼的宮道上,身後跟着一名少女,與小尾巴公主姜歲寒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得。只不過這少女面色沉靜如水,眉眼間少了幾分姜歲寒的靈動。

    “歲寒私自出宮一事,你已事先知曉?”身後不見有應聲,婦人也不回頭,冷笑道:“姜松柏,何時你也變得這般天真?仗着平日裏朕獨寵你,便真以爲朕不會罰你?”

    正是並蒂蓮中妹妹的姜松柏,垂首低聲道:“兒臣不敢,只是歲寒極少有這般認真的時候,兒臣甘願領罰。”

    婦人竟也未惱,側頭瞥了一眼這個“松柏無雙”的女兒,冷哼道:“宮裏明眼人皆心知肚明,她心裏也明白,雖是孿生她卻與你相差甚遠,你倒是自小便護着她。”

    姜松柏微微擡眸,只看了一眼那不如男子寬闊,卻挑起整座江山的單薄肩膀,默然垂下眼簾。父皇繼位那年,頭一件事便是將自己的幾個親王兄弟以及他們的母妃遣散去了各個藩地,原本就冷清的宮中也只剩下四個皇子皇女。這些年父皇雖對不成器的姐姐總是冷眼相待,可姜松柏知道,愧對手足的父皇明面上對兄妹四人褒貶不一,但其實最寵愛四兄妹中最重情義的姐姐姜歲寒,自己只不過是衆臣口中那個“與父皇最相像的子女”罷了。

    走在前頭的提燈宦官側過身子,自覺給女帝陛下讓出了路,姜松柏這才收回了思緒擡眼看去,已是到了欽天司。這座宮殿在皇城八十六大小宮殿中算不得出彩,卻最是神祕奇特。如外頭看去圍屋環圓,丈不過二十,裏頭卻別有洞天。一條筆直的廊道從門前貫穿整座宮殿,直通另一側的殿門,左右分上中下三層,除書籍儀器之外滿目玲琅,許多物件饒是號稱淹博百家的松柏無雙也叫不上名字。

    青年男子不知何時立在女帝身側幾步之外,看了一眼跟在後頭的姜松柏後,朝女帝躬身道:“陛下所託之命,已有了眉目,若是遲一步,怕是要讓李長安捷足先登了。”

    女帝面色平靜,問道:“在何處?”

    青年男子微笑道:“六銀山。”

    姜松柏眉頭輕皺,青年男子似是想起什麼,又立馬補了一句,道:“歲寒公主此刻正與李長安同行。”

    女帝神色有了一絲異樣,隨即面色如初,平淡道:“此事你既不願插手,朕亦自有安排。”

    從欽天司出來,直到將女帝送回寢宮,姜松柏一路未言。十年前欽天司的老監正病故,這個彷彿一夜之間忽然冒出來的青年男子便悄然入了欽天司,來時還帶着幾十號年輕男女,與尋常宗門弟子的江湖之氣大相徑庭,各個氣質清冷卓然,好似不嘗人間煙火。這些人在欽天司中任職後,也鮮少與旁人有打交道。至今爲止,姜松柏只從女帝口中提及過一次,稱這些人爲望氣士。

    世間傳言,九重之下有觀星宿,測天災,避人禍,尋龍脈,聚氣運之能者,是爲練氣士。這些打從出生起就揹負天道命數之人通常與世隔絕,而長安城的這些所謂扶龍派望氣士卻反其道而行之。但姜松柏心知,那青年男子不簡單,十年前與十年後此人容顏不曾有絲毫衰減。在這十年間,她甚至不知曉此人的名諱,只知姓卜,號玉良耳。

    姜松柏望向夜幕下弦月,嘆息呢喃道:“歲寒,既已見着了想見的人便早些回來,莫要忘了還有我……”

    人說孿生子心心相惜,並蒂蓮則更爲心有靈犀。相隔百里的姜歲寒此刻猛然打了個噴嚏,悠悠轉醒,她竟是靠在桶邊睡了過去。許是這些時日日日夜夜風餐露宿,習慣了舒適安逸環境的小尾巴公主就沒睡上過一個安穩覺。姜歲寒愣愣的坐在桶裏,水已微涼,愣是將驟如急雨的叩門聲當成了耳旁風。

    “臭丫頭,你若再不應聲,我可就闖進來了!”

    話音剛落,不等姜歲寒有何反應,李長安已破門而入,見屋內春光乍泄,李長安手疾眼快一巴掌就把跟在她身後的店小二拍下了樓,而後順手帶上了門,笑盈盈的走過去道:“你在屋內怎不答話?這幅春光若是叫店小二瞧了去,那你父皇豈不是要親自帶兵來追殺我?我還有理說不清。”

    李長安走到浴桶邊,探手試了試水溫。

    姜歲寒光着身子,呆若木雞。

    李長安微微凝眉,剛要開口,終於魂歸故里的姜歲寒也顧不得李長安是否是女子,自己是否打不打的過,反正使出了她四品觀海的全力一擊,朝着李長安的胸口就是一記重拳。李長安耳旁剛炸響震天動地的尖叫聲,她只愣了愣,人就倒飛了出去,所幸是個四品小觀海,不然修門的銀子是賴不掉了。

    聽聞樓上的動靜,被掌櫃的連罵帶踹才戰戰兢兢爬回來的店小二在門口顫聲問道:“客官,您……您的熱水還要不要?”

    李長安狼狽的跌坐在地上,眸子裏怒火翻騰,咬着牙冷笑道:“要!怎麼不要!即刻!馬上給我送上來!”

    姜歲寒雙手環胸,又後悔又驚恐的看着李長安,但她怎麼也想不到,李長安拿了兩桶熱水後就只管往她的浴桶裏到。更讓她震驚無比的是,倒完水李長安脫了衣物就跳進了桶裏,滿臉不屑的在她對面坐定。

    姜歲寒滿腦子只有一句話,這人到底有沒有羞恥之心!?

    看着姜歲寒紅霞滿布的小臉蛋兒,憤怒又窘迫的憋屈模樣,李長安笑得格外得意。她雙手搭在桶邊上,笑道:“怎麼?你還不服氣?我在隔壁足足等你半個時辰,敲門你也不應聲,我還擔心你是否遭了不測,結果你就這麼回報我?公主殿下可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明知理虧,可身爲商歌當朝公主,姜歲寒何曾受過這種不清不楚的屈辱。但有一個致命的事實,她打不過李長安!這種情形下,也不能讓死士暗衛闖進屋。姜歲寒只得認命的保持着雙手環胸的姿勢,低着頭,沉默不語。

    眼下佔了便宜還賣乖的李長安有的是耐性,她也不出聲,只這麼看着姜歲寒。

    不知過了多久,熱氣蒸騰的水蘊逐漸稀薄,李長安挑了挑眉,欲要探手過去,就在此時姜歲寒顫聲開口道:“你還要洗到何時?”

    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忍氣吞聲到這步田地,想必長安城裏的那位要是知道了,定要將她李長安大卸八塊才能泄憤。但李長安天不怕地不怕,就沒把長安城裏的那位放在眼裏過,死就更不怕了!

    李長安伸手過去勾住姜歲寒的下巴,猛然擡起,那雙靈氣充盈的眸子裏此刻唯有羞憤難當,只狠狠的盯着她。李長安絲毫不在意,譏笑道:“你先前尚大言不慚的說你與兩代君王皆不同,他們容不得我,你能容。”她眉峯一挑,“眼下不過是一起沐浴罷了,若有朝一日我要是並肩與你一同指點江山,我李長安可留的下個全屍?”

    姜歲寒一愣,過了半晌,竟無言以對。

    李長安冷冷一笑,收回了手,接着起身出了浴桶,待她穿戴好衣物時,姜歲寒仍是一動未動。李長安看了她一眼,走到門口,沉聲道:“夜深露寒,莫染了風寒。”

    耳畔傳來關門聲,姜歲寒莫名記起了那年內閣首輔聞道溪在御書房與父皇的談話,彼時她年紀尚幼,唯記得那句“知爲君者之難,一言可興邦,知爲臣者不易,當心存怵惕”。兒時便才華驚豔的姜松柏事後給她闡釋了很多遍,她仍是一知半解,直至今日,方纔知曉父皇的爲君不易。世人只道君無戲言,可誰人又知曉這背後的萬般兩難。她姜歲寒尚且只是個公主,若換作是父皇,這句“能容”怕是絕不可能說出口。

    姜歲寒仰面望着梁頂,輕聲喃喃道:“松柏是對的,父皇做不到的事,我又如何能做到?”

    良久,屋內傳水花聲,李長安嘆了口氣,轉身進了隔壁廂房。

    此夜雖長,此夜也短。

    姜歲寒坐至天邊拂曉,推門出去,看了一眼隔壁緊閉的房門,猶豫半晌才走過去。只是當她扣指碰到門扉時,門便悄然敞開。廂房內,早已人去樓空。姜歲寒只怔了片刻,便下了樓。

    渾身都透着精瘦幹練的中年掌櫃正打着哈欠,就瞧見與昨日判若兩人的妙齡少女快步走來,不等他奉承幾句,姜歲寒便急切的問道:“住我隔壁房的客人去了何處?”

    中年掌櫃眨着眼思索了半晌,還是一旁打掃的小二出聲提醒道:“哦,那位客人啊,今早天未亮便走了,她與姑娘不是一道的?”

    眼瞅着姜歲寒就要發怒,小二趕緊捂住了自己的破嘴,退後兩步生怕如昨日那般又叫這小姑娘一巴掌給拍出了店門。只是下一刻,饒是見慣風雨的中年掌櫃也沒想到,姜歲寒從那繡工精美絕倫的荷包裏掏出了一大錠銀子,足足有二三十兩,拍在他面前,咬牙切齒道:“多退少補,一日三餐送到房內來!”

    言罷,姜歲寒如一陣烈風,上了樓。

    中年掌櫃與小二目瞪口呆,苦笑着收好了那錠燙手山芋般的銀子,小心叮囑道:“旁的不必管,先把這位小女俠給伺候好了。”

    小二打了個哆嗦,連連點頭,笑的比哭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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