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來高高在上的公子哥,緩緩轉過身,青衫女子身邊高手如雲,眼下逃多半是逃不掉的。齊和玉雙腿不自覺的打顫,微微彎曲,一副欲跪不跪的古怪姿勢,臉上欲哭無淚。
躲過一劫的茶肆老闆早已不知所蹤,茶肆內外又皆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本地人。齊和玉的名聲哪個不知曉,以往所聽所聞皆是齊和玉欺壓他人的斑斑劣跡,可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這不都眼巴巴的等着看這位齊將軍的四公子出醜。更惹人好奇的是,那塊把齊和玉腳踢折的鐵板竟然是個外鄉佬,這等好戲可謂平生僅見,衆人私下裏皆在猜測這夥人的來頭究竟有多大。
世家子的臉面終究比性命更重要,更何況他齊和玉可不是隻知花天酒地的草包,硬是咬着牙站直了身子,僵硬的作了個揖道:“事關重大,在下這就去把家父請來主持大局。”
李長安與燕白鹿對望了一眼,後者微微點頭。
將弦機弩拋給一臉不解的齊和玉,李長安雙手攏在袖中,囑咐道:“你不必報我們的名號,只說王小姐私藏機弩一事,讓齊陽翰親自來接人,至於帶多少兵馬,你們父子看着辦。”
最後一句話,齊和玉明顯感覺出言下之意的玩味,他甚至不敢擡頭,垂首躬身領了命,便招呼十幾名隨行的青州甲士火速回府。
躺在地上半晌不敢爬起身的青州甲士頓時如獲大赦,不是姓寧的將軍下手有多狠,而是他們實在畏懼這個眨眼間就把他們十幾人統統撂翻在地的可怕男子。軍營上下皆知,齊將軍尚在邊關時,曾有一騎斬殺三十騎的壯舉,更傳言燕字軍中不乏千人敵的神勇悍將,傳聞歸傳聞,有些事總歸不如親眼所見來的震懾人心。眼下這些青州甲士都不懷疑,方纔若是一場對敵廝殺,莫說他們十幾人,就算再來一百青州騎,也毫無勝算可言。
這便是北雍燕字軍的可怖之處!
寧折隨手丟出半路撿來的環首刀,不偏不倚正釘在那名失了佩刀的青州甲士腳跟前,已是丟盔棄甲的騎卒嚇得往後跳了一步,渾渾噩噩與寧折對望了一眼,腿肚子發軟險些跪了下去。所幸身側同僚推了他一把,這才慌忙撿起刀,隨一衆人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如同逃命一般。
寧折冷笑一聲,鄙夷道:“就這般出息,若在燕字軍中,五十鐵棍都罰輕了。”
一旁的燕白鹿不禁眉頭微蹙,一路上寧折都表現的言聽計從,對於燕白鹿的決斷也從未乾涉。可事態一旦牽扯到燕字軍,這位當馬伕也毫無怨言的將軍暗地裏顯然有些不滿。只是當下燕白鹿也不適宜做過多解釋,齊和玉雖膽小怕事,但有句話說的沒錯。王西桐終歸是商歌朝廷堂堂正二品刺史的女兒,無論犯下何等大錯,也不能說殺就殺。倘若那一箭真穿了李長安的腦袋,她倒是不介意調轉馬頭領着一百白馬營回北雍,直接踏平了刺史府。
眼見着這場好戲雷聲大雨點小,竟草草了事,看戲的人們也沒了興致。神出鬼沒的茶肆老闆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壯着膽子走上前,腰躬的比先前更低幾分,諂媚卻不討好的道:“小人招待不周,讓幾位客官受驚了,今日茶水就當小人給各位賠罪。若不夠,還需要添點兒什麼,客官儘管開口就是。”
李長安看着待客火候拿捏的極有分寸的茶肆老闆,輕笑道:“我那兩桌的茶水錢,齊公子給的二十兩銀子應是足夠了吧?”
茶肆老闆臉色微變,趕忙點頭道:“綽綽有餘。”
李長安也不爲難他,只道:“那就好,餘下的就當齊公子打賞給你的。”
茶肆老闆哪還敢有半點旁的心思,連連鞠躬謝恩。
午時已過,李長安回到茶肆,招呼衆人上山,卻對那位王小姐不管不問。燕白鹿看在眼裏,心中萬般無奈,只得冷着臉對有些不知所措的王西桐道:“你先隨我們一同上山,待齊將軍來了,此事自然得有個交代。”
王西桐雖自幼長於北雍,但終歸是文臣之女,父親王右齡也不許她舞刀弄槍,只私下裏與家中護衛學過一招半式,真正繡花枕頭一個。平日裏對那些四書五經的聖賢書也提不起興致,可謂是文不成武不就,不過奇書怪傳她倒是沒少看,尤其喜讀大俠志傳,在茶館聽書一坐就是一整日。好漢不喫眼前虧這個道理,她自是懂得。
寧折與幾名白馬營騎卒領了命,留在山腳下恭候齊陽翰父子,李長安便領着餘下一行人上山。五陀山尚不及武當那般高聳入雲,南無寺又只建在山腰,再加上李長安體魄勝過先前,這趟山上倒是走的格外輕鬆愜意。
李長安腳下一頓,看着擡頭望來的王西桐,笑意深長:“王小姐,你可知你今日之舉,很可能將你父親送上斷頭臺,一輩子清譽皆毀於此?”
王西桐面色煞白,緊咬着下脣不吭聲,眼中滿是憤恨。
李長安轉回頭,望了一眼山路頂頭,不見寺廟,唯有古木參天。她忽然轉了話鋒,道:“昔年有個讀書人,在南無寺前賦了一句詩,從此名聲大噪,王小姐可知那句詩?”
王西桐沉默了半晌,嗓音有些發顫的道:“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李長安微微點頭,再問道:“十幾年後你父親再來南無寺,在大雄寶殿前泣聲又賦了一句詩,王小姐可知曉?”
王西桐神色有些愕然,不自覺搖頭。
李長安笑而不語,走在最後頭的黑衣老者忽然冷笑一聲,替她道:“出入廟堂逢惡鬼,刮來膏血奉諸神。”
走在李長安身側的洛陽面色微變,若有所思。
李長安不看臉上已慘無人色的王西桐,接着道:“佛法傳至中原已有千年,南無寺執掌牛耳亦有五百年,期間不乏真正普度衆生的得道高僧,可終究鳳毛麟角,一尊佛陀罷了,如何救天下蒼生於水火,便是天上神仙也做不到如此,到頭來不過是世上最荒唐的大話。你父親倒是比天下人都看的明白,只是這等才情學識,在北雍做一方刺史,着實屈才。”
李長安說着,嘴角笑意漸冷,“什麼出家人不打誑語,我看這些喫齋唸佛的禿驢纔是天底下最大的騙子。”
在崇佛的流沙城待了好些年,李得苦猶豫了半晌,扯了扯李長安的衣角,略有些委屈道:“師父,那些從西域來的和尚就不騙人,至少不騙我。”
李長安敲了一下小丫頭的腦袋,哭笑不得的道:“我也沒說所有的禿驢都是壞和尚,就如天下人有好有壞一般,若都是惡人,這天下也就太平了。”
李得苦又不傻,沒好氣道:“師父你才騙人,天底下都是惡人,哪來的太平,還不得整日打打殺殺。”
李長安眨了眨眼,笑道:“那總有殺乾淨的一日吧,這不就太平了?”
莫說李得苦,在場的人裏就算年紀最大的蔣茂伯也沒聽過這般荒謬的言論,但細細琢磨之後,好似還真有幾分道理。
言談間,一行人已快到山路頂頭,不知何時那裏站了個身披赤黃袈裟的小和尚。
小和尚雙手合十,唸了一聲佛號,嗓音不大,傳到衆人耳中卻猶如震山搖林。
薩蠻看着這個走到他跟前的青衫女子,搖頭道:“施主以惡制惡,不僅失道,更失人心,乃大錯特錯。”
李長安笑了笑,竟伸手拍了拍小和尚的光頭,溫言道:“得了,我知道你是誰,聽你師父嘮叨了大半輩子,可不想再聽你嘮叨,不然等我重回巔峯,第一個就拆了這座破廟。”
小和尚一臉平靜,果真不再多言,領着一衆人過了寺門往裏去。
在大雄寶殿前迎接衆人的,是寺裏的老方丈,與瀧見同輩的師兄,當年比李長安還年長十幾歲。老方丈便是李長安口中的得道高僧,青州大小官員見了他,都巴不得當活佛供在家裏。
一雙雪白長眉過膝的老方丈,面容慈祥,只是白眉過於濃密瞧不見這位高僧的雙眼,更似殿中的金身歡喜佛。
老方丈牙口不好,過了耄耋之年一口牙掉的只剩幾顆,笑起來處處漏風,“李施主,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李長安淡笑道:“瀧見老禿驢硬送了我一份蒼生,我便還給南無寺一份噩兆,方丈可怨我?”
老方丈沒有回答,只雙手合十,低聲唸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