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仗劍行 >第 278 章 第二百七十八章
    第二百七十八章莫欺少年窮

    離修魚城不足三十里的沿海邊,有個名叫合浦的小村,門戶不過三四十,民風淳樸。村子裏的人世代皆以打漁爲生,少有出村謀生的年輕後生,不過少年人嘛,總有幾個胸懷大志又不甘平庸的。村頭老董家的小子便是其中之一,前些年隨父親老董出海捕魚時,碰上百年難遇的海龍王,險些連人帶船一同捲上天去。後來聽一個從修魚城回來的同村說,那不是什麼海龍王,而是有高人上龍角崖剿匪,一劍就把那三百來號水寇殺了個乾淨。董家小子聽的咂舌,這得是多高的高人才能有這般比天還大的本事?再後來,又聽那個同村說,修魚城的觀潮閣出了位神仙人物,伸手一指便可叫海水倒立,引得江湖無數豪傑俠客慕名而來。少年熱血,心神嚮往,從那以後便暗自立誓,攢夠了買刀的銀子,便要出去闖蕩一番,就算闖不出什麼名堂,也不能一輩子都窩在小漁村裏蹉跎此生。

    村裏人都習慣喊父親老董,喊的時日長了,也就沒人記得老董的全名。老董媳婦兒是個外鄉女子,年輕時出海打漁撿回來的,生的白淨水靈不似窮苦人家的女子。撿回來時女子身上還帶着傷,老董長的五大三粗爲人卻心善敦厚,收留了女子一陣。傷好後女子落下了病根,毀了嗓子成了啞巴,老董有心送她回家,女子卻一問三不知,好似失了憶,連自己名字也不記得。二人孤男寡女,又正是婚嫁的年紀,於是在村裏鄉親的撮合下,老董便順順利利把女子娶進了門。董家高堂早亡,小兩口男耕女織日子過的倒也愜意,一年後家中便添了新丁,可老董媳婦兒因此舊疾復發,身子骨每況愈下,沒過兩年便撒手人寰,留下父子二人相依爲命。

    董存薪這個名字是一個雲遊四海,路過此地的老道士取的,意禹存留香火延續子嗣。老道士仙風道骨一看就不是尋常人,老董雖不識字但也聽人說過,得高人賜名說明此子機緣不淺,於是花錢買了頓酒肉求老道士收兒子爲徒,可惜酒足飯飽後老道士只留下一句“此子與老道無緣”便灑然離去。村裏多少年也沒出過一個教書先生,都是一羣斗大字不識的漁夫,董存薪這個文縐縐的名字難免有些鶴立雞羣,不知何時起大家夥兒便都開始喊董家小子叫小董。時至今日,董存薪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也不知該怎樣寫。

    前段時日,村裏來了個背巨劍的落魄男子,麻衣草鞋,鬍子拉碴,不修邊幅的模樣全然不似江湖高手,但那柄半人高的鈍劍看着就很唬人。落魄男子沒在村裏逗留,拿銀子換了些喫食便獨自去了海邊。村裏孩子都被自家長輩囑咐,不許跟那外鄉人走的太近,小董卻沒這許多管束,老董成日忙着出海捕魚養家餬口,根本沒功夫管他。偷摸着遠遠瞧了幾回,落魄男子都只是坐在岸邊大石上背倚着巨劍面朝大海,整日一動不動。以前聽那個從外頭回來的同村說起過,有許多江湖劍客來東海觀潮練劍,但能練出名堂的寥寥無幾。小董心想,這人大概就是練不出名堂的其中之一,但並不妨礙少年心中對江湖的憧憬。

    觀望了幾日,小董暗自算計着落魄劍客的喫食大抵耗完了,便拿了家中一半存糧去了海邊。男子依舊坐在那,雙目緊閉,海風浪濤聲足以掩蓋腳步聲,但當小董躡手躡腳爬上大石,離着男子只有幾步之遙時,男子卻張了張嘴道:“小子,家裏大人沒告誡你,莫來擾我清靜?”

    皮膚黝黑的少年嚇了一個激靈,險些把手中喫食抖落在地。他嚥了口唾沫,見男子連眼皮都沒擡,又暗自給自己壯了幾分膽氣,緩緩上前一步,腳尖尚未落地,便聽男子又道:“再靠近一步,信不信我殺了你。”

    少年立即縮回腳,站着不敢動彈。

    過了半晌,男子才懶懶擡眼瞥了他一眼,隨即掏出一小塊碎銀子丟在他腳邊,道:“喫的放下,拿了銀子趕緊滾。”

    驚濤拍岸,海風呼嘯,吹的少年瘦弱身軀微微搖擺,宛如一葉孤舟逐浪。

    “我想跟你學劍……”

    落魄劍客盯着少年,眼神如腳下大石一般波瀾不驚。

    少年忽然噗通一聲跪下,不顧懷裏的喫食散落一地,大聲喊道:“大俠,我想跟你學劍!”

    落魄劍客冷笑一聲:“你知道我是好人壞人,張口就喊大俠?”

    少年張了張嘴,不知所措。

    落魄劍客起身走來,拾起一個粗麪饅頭,叼在嘴裏,又撿起碎銀塞進少年手中,而後拎起少年的後衣領子,一腳踹在他屁股上,直接將人踹進了海里。

    待少年氣喘如牛的爬上岸,回頭望了一眼仍好端端坐在大石上的落魄劍客,心中一陣氣餒。但他也知道,此時再去無異於討打,於是只得垂頭喪氣的回了村子。

    年紀輕輕尚未載過跟頭的少年小董經此一事,總算少年初識愁滋味,一時半會兒也打不起精神頭。走在回村的小路上,渾渾噩噩間便與一人撞了個滿懷。小董被撞了個趔趄,所幸未摔個跟頭,剛要開口賠禮,那人便扶住了他的肩頭,嗓音溫和道:“小哥兒,沒撞着吧?”

    小董擡頭望去,眼前人一身白衣道袍,手挽拂塵,慈眉善目,端的一副神仙風采,只是看上去年紀不大。見小董無恙,白袍道人朝他微微一笑,兀自前行,似是朝着海邊去。

    小董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待回過神時,已瞧不見道人身影。他暗自琢磨了一陣,猛然擡頭朝前方小路看去,不由得渾身一顫,路面上只有他自己走來時的深淺腳印,並無那道人蹤跡。

    什麼樣的人走路連痕跡都不留?高人,還是仙人?

    小董只聽村裏老人講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如今親眼所見,不免心神激盪。念及此,少年再顧不得許多,拔腿往海邊奔去。

    大石上的落魄劍客驟然雙目睜圓,一道細小身影從天而降落入海中,漸起一片小水花,瞬時便被層層波濤所淹滅。只是不等他拔出背後巨劍,便見海面上盪漾開一圈旋渦,不過片刻,白衣道人緩緩從旋渦中浮出水面,懷中猶抱着一個白衣少女。

    落魄劍客迎風而立,不動聲色的盯着白衣道人踏波上岸。

    白衣道人腳尖輕點水波,躍上落魄劍客對面的一處礁石,海浪拍岸,水珠四濺,卻好似半點近不了白衣道人的身。那身道袍,從始至終滴水未沾。

    落魄劍客下意識握緊了劍柄,白衣道人則泰然自若,瞧了一眼懷中少女後,擡頭望來道:“賀烯朝,這裏沒你什麼事了,該去哪兒便去哪兒。”

    落魄劍客紋絲不動,面無表情道:“卜玉郎,遮星臺倒,你不辭而別,此乃欺君罔上。陛下有令,凡見你者,可先斬後奏。”

    白衣道人從容一笑,問道:“憑你,能殺的了我?”

    一道幾丈高的大浪尚未靠岸,便被無形劍氣撕扯碎裂。白衣道人一揮拂塵,好似將什麼東西拍打出去,落在海面上炸起一道高十幾丈的水柱。

    “這兩年你倒是精進不少,但想殺我還是差了些許。”

    白衣道人再揮拂塵,一道白虹迅如雷霆朝落魄劍客刺去。劍客大喝一聲,將巨劍插入地面擋在身前。白虹與劍身相撞,不聞聲響,不見餘威,落魄劍客卻猶如強弩之末,雙腳一寸寸往後退去,在堅硬石面上留下一道深痕。

    腳下大石經不住兩方氣機衝撞,裂開一道道粗淺不一的縫隙。此時,落魄劍客纔看清與他蠻力相撞的竟是一柄不足二尺長短,通體殷紅的符劍!

    “賀烯朝,勞煩代我轉告一聲陛下,桃花島是桃花島,卜玉郎是卜玉郎,我既叛離師門便與桃花島再無瓜葛。這柄遮天符劍如今落在東海,便理應歸桃花島所有,若何人膽敢搶奪,即便我非島上弟子,但念在昔日舊情,我也絕不會坐視不理。”

    白衣道人緩緩擡手,遞出一拂塵。

    噗通一聲,落魄劍客連人帶劍掉入海中。

    海面風浪依舊,半晌不見有人冒頭,白衣道人微微一笑,躍下礁石,走向來時小路。忽然他腳下一頓,不遠處碎石堆後躺着一個黝黑少年,許是被方纔的劍氣誤傷,少年一隻手臂不翼而飛,傷口泊泊淌着鮮血,生死未卜。

    修道之人本就講究順應天理,世間凡人各有命數,無端橫死亦不過是平凡少年的命中註定。若換做平常,白衣道人看也不會多看一眼。眼下他卻眉頭微皺,走近幾步,看清少年面容,這才恍然道:“原來你是她的兒子,難怪與賀烯朝有緣,罷了,且留你一命。”

    言罷,白衣道人抱着少女,飄然遠去。

    十幾年前,有個國破家亡的落魄劍客在海邊觀潮練劍,誓要十年磨一劍,一鳴驚天下。未曾想,那一年,那個從桃花島來的女子卻先驚豔了他的年少歲月。那女子不顧衆叛親離,要與他相守一生。帶着一衆弟子叛離師門的白衣道人承諾,若接下他一掌便成全二人。最後,女子跌落深海,生死未知。從此,他的劍再無鋒芒。

    待落魄劍客尋到人時,少年面如金紙,只剩一口氣。他顫顫巍巍擡起手,死死拽着落魄劍客的衣袖。

    “還想學劍嗎?”

    少年淌着淚水,咬緊牙關用力點頭。

    落魄劍客嗤笑,“只剩一隻胳膊也要學?”

    少年用盡最後的氣力,大吼:“學!”

    “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我叫董存薪!”

    誰也沒想到多年後,這個從偏僻小漁村出來的獨臂少年,竟與那名滿江湖的李女俠,同爲天下四大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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