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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一章朝如青絲暮成雪

    “你爲何活着?”

    此話並非出自李長安之口,而是認出謝時後,不自覺打馬上前的李得苦。

    看着眼前女大十八變,已不是當初那個黑瘦少女的年輕女子,謝時回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她是誰,青年劍客露出一抹淺淡笑意:“原來是李姑娘。”

    李得苦仍是不可置信,又問了一遍:“你不是死了麼?”

    青年劍客把目光移向一旁面無表情的李長安,僅一個眼神交錯,他便收回了目光,望向李得苦,平靜道:“虎頭幫,是我殺的。”

    李長安眉頭一皺,當年虎頭幫的滅門真相她原本就沒打算一直瞞着李得苦,只是這個表面上是呼延同宗義子的青年劍客真實身份藏的極深,上小樓撤出北契後此事就耽擱了下來,等到李相宜回到北雍再想順着當時留下的蛛絲馬跡繼續順藤摸瓜,才發覺早已被人掐斷了線索,連痕跡都清理的異常乾淨。手段如此利落,可想而知其背後的靠山權勢不小,恐怕青年劍客的身份非比尋常,若讓李得苦知曉,惹出禍事不說,一旦損了劍心則百害而無一利。

    當時在虎頭幫一衆人裏,青年劍客一直不顯山不露水,也就那身清秀皮囊讓人多看兩眼,此刻李長安也摸不準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李得苦許是氣昏了頭,目光盯着青年劍客呲目欲裂,右手渾然不知一般擡起緩緩摸向身後的劍柄。

    青年劍客雙眼微眯,他瞧見李得苦手腕上閃爍過一抹紅光,那是一塊出自紅鹿山的紅玉,曾經戴在一個少女的額頭上。如今它仍舊跟着新主人走南闖北,而那少女卻永遠留在了那條荒野陌路上。

    青年劍客緩緩垂眸,好似夢囈一般,輕聲喃喃:“洪秀兒,也是我殺的。”

    話音落下,劍卻未能出鞘。

    李得苦紅着眼,轉頭怒視:“師父!”

    千鈞一髮之際躍上馬背的李長安一手按在李得苦的手背上,冷血無情道:“莫要忘了,不爲洪秀兒報仇,是你自己說的。”

    李得苦愣在當場,她記得的,師父曾問過她是不是想給洪秀兒報仇,她搖頭說不想,她也覺着僅是爲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少女,即便她很是欣賞那少女的豁達直爽,但也不至於因此讓自己的師父爲難。縱然要血債血償,那也該由她親自動手。

    手上鬆了力道,李得苦一臉頹然,垂着頭,沉默不語。

    瞥見她手腕上的玉覆額,李長安凝眉嘆息,李得苦嘴上說着不報仇,但怎麼也沒想到,一個相識不過短短數日的少女竟成了這孩子的心魔。

    李長安擡手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一個屈斐斐,一個洪秀兒,於剛握劍沒幾年的李得苦而言,這兩塊攔路石委實有些難以逾越。

    爲了不再給李得苦雪上加霜,李長安吩咐謝時那八千騎不必與她們同行,晚半日再出發。青年劍客沒有多問,當即領着人馬返身離去。

    臨行前李長安多問了一句呼延同宗可知曉這八千人馬,青年劍客並未回答,只道一切都已安排妥當,讓李長安只管放心西去。

    入夜時,一行人在離河岸邊不遠處挑了個背風的地方,陸沉之拿出行囊裏備好的乾柴生火烤了些喫食。換做往常,李得苦定是守在一旁寸步不離,此時燒鵝的香味都飄出了老遠,她卻獨自坐在火光邊緣處不爲所動。

    陸沉之在李長安的授意下,拿着燒鵝過來,卻見李得苦閉目凝神,雙手擺在膝上各握有一塊漆黑圓石,吐納間周身似有微風輕拂。見狀,她便不再上前打擾,返身回到篝火旁。

    李長安見她無功而返,拿眼詢問,陸沉之照實回答:“看樣子像是在修養劍意,只是不曾見過,有些古怪。”

    聞言,李長安轉頭瞧了一眼,就聽洛陽解釋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李得苦性子跳脫難以心靜,楚先生便教了她這麼個法子蓄養劍意,以劍氣破石,在東越時用的是金剛石,起初十天半月石面上連裂縫都不見,後來花了一月的功夫才破開一塊鵝卵大小的石頭。先生說她何時握石成粉,何時便可真正登堂入室。”

    李長安聽罷,兀自琢磨了半晌,恍然道:“這不就跟王越劍冢的坐劍成胎一個路數?千日不進一步,一步便進千里。”

    洛陽點頭:“也不盡然。”

    撕下一塊肉乾丟進嘴裏慢慢咀嚼,李長安嘆氣道:“罷了,只要她不喊着鬧着去尋那謝時掰命就好。”

    提及青年劍客,洛陽無論如何也不得不在意,便詢問起虎頭幫以及那個只知姓名紅顏薄命的少女。對於此事,李長安無甚隱瞞,原原本本將來龍去脈細細講了一遍,只是有關薛東仙的部分隻字未提。

    洛陽沉默不語,倒是平日裏悶不做聲的陸沉之淡淡道了一句:“那謝時確是該死。”

    喝空一個水囊,李長安抹了把嘴,不予評判,吩咐道:“陸丫頭,你給瓏兒傳封書信,讓她繼續追查謝時的身份,上小樓那邊已打探到的消息我讓李相宜去想法子。”說着,她不禁有些頭疼,嘆了口氣,“這個謝時,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一夜相安無事。

    次日,李長安等人繼續按照行程趕路,途中偶遇一場及時雨,使得行程加快了許多,縮短了近半日的路程。所幸心思細膩的玉龍瑤在行囊裏備下了兩套青衫,待雲雨散去時,李長安便換上了一身清爽衣物。

    離菩提山五十里開外時,便可遙望見那座黃石嶙峋的巨大石窟。菩提山與傳言中一般無二,由大小三百六十六個石窟交疊錯落而成,每個石窟內皆有一尊菩薩法相,可謂滿天神佛齊聚一堂。走近了瞧,那尊盤坐于山頂的菩提坐蓮面容慈悲,菩薩低眉,一手結印,一手託鉢。據說歷經千百年風吹雨打,這尊菩提像都未曾有絲毫損毀。

    行至五里處,李長安勒馬仰望,先前遠觀石窟連綿成羣,一眼望不到盡頭,只覺巍然壯麗。如今站在佛像腳下,漫天仙佛氣直撲面門,令人不自覺肅然起敬。

    李長安猛地回頭朝不遠的一處沙丘望去,雪白袈裟隨風飄揚,清脆的銀鈴聲如流水般從耳畔輕輕蕩過。那位半闔眼眸的琉璃菩薩不知何時到來,竟連洛陽也不曾察覺。

    白衣女菩薩赤足點地,身形一瞬便飄然至幾人跟前,單手結禮,嗓音空靈迴盪:“李施主,你我又相見了。”

    天下和尚裏只看瀧見一個和尚順眼的李長安實在不喜與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女菩薩打交道,冷着臉道:“那八千人馬,隨後就到。”

    琉璃菩薩笑的慈眉善目:“他們來不來,都無關緊要。”

    李長安在心裏把菩提山上至天尊法師,下至沙彌僧人統統罵了個遍,咬着牙笑道:“感情只要我來了,你這菩提山就皆大歡喜了?”

    琉璃菩薩輕笑點頭,問道:“李施主,如今可願與我雙修?”

    當着洛陽的面提雙修的事,這琉璃菩薩不怕死,李長安還怕死呢。餘光瞥了一眼身後,但見白衣女子竟未惱怒,李長安不免暗自驚奇。難道此地佛氣太重,讓人心平氣和到一絲殺心都沒有了?

    收斂心思,李長安道:“雙不雙修的一會兒再說,此番我助你鎮壓兩教,你總得拿出點像樣的條件來,否則就算白跑一趟我也寧願就此打道回府。”

    到底是佛法高深的菩薩,換做旁人這般沒臉沒皮的討價還價還倒打一耙,早就翻臉不認人了。

    琉璃菩薩心平氣和道:“李施主,雙修一事並非我一人得益,若不破天道,你可知你還能活幾年?”

    李長安臉色驟變,全天下知曉這件事的人恐怕一個巴掌就能數過來,三教中人得道者多少都有些窺探天機的本事,琉璃菩薩知曉此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當時在太行山,陳汝言告訴她時日不多時,她連玉龍瑤也瞞着沒說。

    既已挑明如今再隱瞞下去也無甚意義,李長安冷笑道:“你少裝神弄鬼糊弄我,就算破了我身上的天道補漏,我至多也只能再活十年。”

    哪知,琉璃菩薩微微搖頭,道:“若未曾上仙山,你只有五年。”

    李得苦早已嚇的不知所措,陸沉之只默默捏緊了手中馬繮,一直盯着眼前青衫背影的白衣女子神情異常平靜。

    沉默良久,李長安長呼出一口氣,問道:“如此說來,你能爲我破開天道?”

    琉璃菩薩輕輕擡眼,望了白衣女子一眼,道:“我不行,但有人可以。”

    言罷,女菩薩轉身往山上去,“你身上有玄女加持,即便破了天道那三成龍息你也取不出來,眼下我可幫你除去後顧之憂,李施主,你若有意便隨我來。”

    李得苦顫顫巍巍喊了一聲師父。

    李長安始終不曾回頭,沉聲道:“你們安心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洛陽輕聲道:“好。”

    李長安肩頭一顫,沉默片刻飛身下馬,向菩提山頂長掠而去。

    八千人馬浩蕩而來,停駐在一里開外,青年劍客隻身前來,見山腳只有三人,便問道:“王爺何在?”

    三人皆是不語,只仰頭望向那座菩提坐蓮。

    西落餘暉時,有一人踏着滿地紅霞金沙下山來。

    一襲青衫依舊,只是滿頭白髮隨風飄搖。

    不過一日,竟真真應了那句,朝如青絲暮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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