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仗劍行 >第 308 章 第三百零八章
    第三百零八章少了一杯酒

    最近幾日,李長安踏着暮色上山,踩着餘暉歸府,已成了慣例。

    身份猶在王府大管事之上的玉龍瑤也並未多嘴問詢,李宅如今成了北雍王府,行事規矩就比不得在風鈴宅院那般自在,條條框框哪怕一言一行都得上綱上線。

    這一日,趕在李長安上山之前,王府管事提前來報,說是各地州郡遞來的名刺都要把門房堆滿了,還請王爺給個表態究竟是見還是不見。李長安想也沒想,只冷笑着回了兩個字“不見“,便又獨自一人上山去了。

    王府管事望着堆積如山的名刺發愁,偷偷側目身邊的玉龍瑤,忍不住出聲道:“玉姑娘,老奴自幼便入李宅做僕,王爺年輕時雖頑劣跋扈,但待人親近隨和,宅子裏的僕役丫鬟就連馬房的下人都敢與這位小主子玩笑幾句,可如今……哎……“

    老管事說着一聲長嘆,“昨個兒憐景那丫頭採梅給膳房做糕點,老奴還囑咐過採一枝留一枝,是王爺原先定下的規矩,哪知叫王爺回府時瞧見了,當場就拖下去打了五大板子,好在是木頭棍子,若是軍營裏的鐵棍,這丫頭哪還有命活到今日。玉姑娘,你隨王爺身側時日久,老奴斗膽問一句,王爺怎就變成了這幅模樣?”

    玉龍瑤沉思良久,無言以對。

    早先江湖上傳言,那姓李的女魔頭喜怒無常,殺人如麻,死在她手裏的不分善惡,只看她當日心情好壞。但傳言終歸是傳言,可如今李長安的行事作風卻與傳言中的女魔頭愈發貼切,難免令人惶恐不安。

    這些事玉龍瑤雖知曉,但並未親眼所見,而且李長安在她面前一如既往,半點不像老管事口中的那個人。

    寬慰了老管事幾句,玉龍瑤獨自前往湖畔小院,憂心忡忡,難道去了一趟菩提山便真換了個人回來?

    清風山,清風亭內,老儒生照舊早來一步,倚在亭柱邊投喂山中飛禽鳥雀。忽然,原本圍了一圈的鳥雀不知爲何四散驚飛,老儒生風輕雲淡的擡頭望去,不多會兒,就見山道那邊冒出個頭來,李長安正一步步朝這邊走來。

    二人之間未曾言語,只是眼神交錯便各自落座,執子落棋。

    除卻山風穿林打葉聲,便只聞落子聲。

    一局畢,李長安輸的潰不成軍。

    老儒生見她面不改色,只自顧收揀棋子,便道:“人算終歸不如天算,那女菩薩乘你龍息雖得佛頂大歡喜,卻少了一絲佛氣。你就沒察覺,她給你留下了點兒什麼?近來是否總覺頭疼欲裂?”

    李長安手中動作一頓,反問:“她給我留了什麼?”

    老儒生瞥了她一眼,不答又問:“你爲何趕走你徒弟,那姓陸的丫頭爲何也不攔着?當真是爲了她們好?眼下江湖剛平息風雨可算不得什麼好地方,多少死間的性命夠換她們一路平安?尚還留在身邊的那個女子若非於你有用,早該送入北契王帳做暗莊了,是也不是?”

    李長安兀自一笑,“就算你都猜着了,又如何?”

    老儒生也跟着笑了笑,眯眼道:“人說帝王無情,錯了,帝王家的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無情的是帝王權術。”

    李長安把玩着手中一顆圓潤光澤的白玉棋子,譏笑道:“你是說我玩弄權術?還是說我被權術玩弄?”

    殺機悄然蔓延,老儒生渾不在意,擺了擺手道:“前者做帝王,後者做狗熊,皆是薄情寡義之輩,在老夫看來,無甚差別。”

    眯起那雙丹鳳眸子,李長安耐下性子又問了一遍:“她給我留了什麼?”

    老儒生搖頭晃腦道:“馭術之人有野心,小了不行狠不下心,做不得一人功成萬古骨枯,非得大到我負天下人不願天下人負我纔可,這便是那位慈悲心腸的女菩薩給你留下的一個念頭。”

    慈悲二字,老儒生咬的極爲重,似是有意爲之。

    話音剛落,棋盒內的黑白棋子如熱鍋裏的黃豆噼啪作響,老儒生一手摁住,面無表情道:“李長安,你這才堪堪恢復一品的實力,想殺老夫,門兒都沒有。”

    李長安擺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臉,也未收斂,只道:“如此說來,破了天道我便該殺了洛陽,奪了她的機緣氣運何愁不入中原。”

    聞言,老儒生哈哈大笑:“王洛陽與你本就是一正一邪,只不過老天也沒想到,如今本末倒置,她是正,你是邪!”

    李長安忽然面色慘白,額間青筋暴突,眸底忽明忽暗。

    老儒生趁機火上澆油,“你前幾日如何與我說的,你爹誓死守護的地方如今換你來守,方纔那番言語時,你可還記得一字半句?”

    “閉嘴!”

    李長安猛然起身,倒退兩步,張嘴吐出一口血。

    老儒生眼底閃過一絲欣慰之色。

    長出了一口濁氣,李長安擡袖抹了一把嘴,重新坐下。

    二人相對無言,李長安揭開棋蓋,這一回執黑落子。

    平局。

    老儒生擡頭望了眼天色,緩緩開口道:“李得苦心魔初結,你送她入江湖磨礪用心良苦。陸沉之視你爲世仇,你便助她了斷夙願,日後定有所成。玉龍瑤本是孤煞命,你將她從是非之地摘出來,無非是想給她個好下場。可這麼多年,你既能爲他人處處鋪路,爲何解不開自己的心魔?屠魔崖已過去一甲子你仍念念不忘,遮星臺卜玉郎還你三十冤魂,便是要讓那小村陪葬的百人性命鎖你心境,你明知如此,爲何還執迷不悟?念頭念頭,終歸只是一念之間,到底還是你自身心魔作祟。破了天道又如何,心魔不消,你李長安的劍此生再難鳴不平。”

    李長安面無表情,不言不語。

    老儒生起身道:“剩餘三局,不必再下了。”

    走出清風亭,老儒生腳下一頓,轉身道:“臨別前,老夫送你一言,罪在當下功在千秋,你且隨心而爲之,若想死的豪情壯烈少些罵名,便去鐵王座腳下放肆一回!”

    言罷,老儒生猖狂大笑而去。

    李長安默然將棋盤上棋子一一收揀回盒子裏,一縷餘暉不偏不倚落在亭中,她輕聲嘆息:“少了一杯酒啊。”

    入夜時,李長安才起身下山,回頭望了一眼亭柱楹聯。

    望北震南逍遙人間屠宵小,東來西落山中神仙只等閒。

    李長安不禁搖頭失笑,號稱春秋棋謀雙甲的範西平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哪來什麼野心,哪來什麼神仙,只不過是兩個姐妹年少時對江湖的憧憬,一個想做屠盡人間宵小的大俠,一個只想做寄情山水踏遍萬里河山的遊俠兒。可惜後來都變了,她立誓要做將軍保家衛國,她卻紅顏薄命英年早逝。

    回府後,李長安沒有回湖畔小院,徑直去了湖心亭。

    湖面上結了一層晶瑩薄冰,映着朦朧月色,幽靜宜人。

    玉龍瑤捧來白狐大氅與暖爐,俯身輕聲問道:“公子喫不下,可要用些點心茶水?”

    李長安微微搖頭,玉龍瑤此時才瞧見她胸襟上的點點血跡,嚇得花容失色,“公子,幾時受的傷,可是那範……”

    李長安接過她手裏的暖爐,淡然道:“沒有受傷,吐出了一口淤氣罷了。”

    玉龍瑤隱忍半晌,在她身側半跪下,低聲道:“公子,讓奴婢給你更衣吧。”

    “乏了,不想動。”

    見她半晌沒動,李長安伸手輕撫她的臉龐,笑道:“地上涼,莫跪着,起來。”

    玉龍瑤擡頭望來,那雙丹鳳眸子裏滿是溫柔,哪像做的出無故責罰下人的模樣。心頭一動,她張了張嘴,喚道:“公子……”

    李長安似是知曉她的心思,閉上眼,擺了擺手道:“下去吧,讓我獨自待會兒。”

    玉龍瑤低眉斂眸,不敢再多言,起身告退。

    這湖心亭是李世先爲姜綏所築,一柱一瓦都是李世先親自操刀,閒來無事時姜綏便最喜來此小憩,陪着長女讀讀書,跟着幼女喂喂鵝,再不然就獨自泛舟垂釣。入冬時節,很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意境。

    亭下繫着小舟,李長安身隨心動走出湖心亭,一躍上舟,而後將大氅鋪平,躺在舟腹中。

    甲子湖並非死水,湖底有數條暗涌,小舟如枝葉在湖面上隨波逐流,飄無目的。

    李長安緩緩閉上眼,周身不時盪漾出一圈細微漣漪。

    如夢幻般皎潔的雪月倒影下,有一女子立在湖面上,一身金色龍袍,樣貌身形與李長安有□□分相似,只是那身帝王威嚴,不敢叫人直視。

    李長安睜眼便發覺自己站在小舟頭,擡頭便與那女子四目相對,不禁皺了皺眉頭。

    女子開口,嗓音聲如洪鐘:“見了朕,還不跪下!”

    小舟頃刻倒翻,李長安始料未及,一個趔趄栽下了船,腳下步伐踉蹌,竟是半跪在了那龍袍女子跟前。

    女子滿意的笑了笑,居高臨下俯視着李長安,忽然變了臉色,冷聲道:“何故發笑?”

    李長安嗤笑一聲:“都八百年了,還陰魂不散,做皇帝做到你這份上,還妄想什麼千古一帝,不如你去姜松柏那,她興許能助你一臂之力。”

    女子擡掌便朝李長安頭頂拍下。

    “放肆!”

    湖面小舟輕微搖晃了一下,只泛出幾圈漣漪,月色幽靜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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