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掌風並未如約而至,停在半空,好似被什麼生生攔下了。
二人之間,有道虛無縹緲的身影,由模糊逐漸清晰,一襲白衣長衫,氣態出塵。一頭青絲簡簡單單系了個白麻絲結垂在背後,身形雖略顯單薄卻算不得嬌小,僅是背影便給人英姿颯爽女中豪傑的感覺。
李長安呆愣了片刻,嘴脣發顫,輕輕喚了一聲:“孃親?”
那人聞聲偏過頭來,柔柔一笑,伸手拍了拍李長安的頭頂,似是安撫。
封塵在記憶裏的容顏如此清晰,李長安顫抖的手緩緩伸向那人,小心翼翼,生怕一着急夢便醒了。
那人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將她拉起,而後回過頭來,對那板着臉的龍袍女子放言道:“敢欺負我姜綏的閨女,我可不管你是何方神聖,既來了就別想走!”
龍袍女子冷笑一聲:“老牛護犢子?”
李長安渾然一驚,心道不好,這個八百年前的她到底是怎麼做上皇帝的?天下有三不可說,女子的年紀排第一這個道理都不知道麼!?
嫁給李世先之前,曾單槍匹馬闖江湖的李夫人可不是那種深閨大院裏的孱弱千金,脾性一上來,那是十頭牛都拉不住。想當年被整個鄴城百姓稱之爲混世魔王的李長安只怕兩樣,一個是府裏養的幾十只胖頭鵝,另一個便是孃親姜綏,曾經都把她攆的滿地亂竄。
來不及多想,姜綏已跨出一步,擡掌就朝着龍袍女子的面門拍去。
一掌還一掌,睚眥必報。
龍袍女子勾了勾嘴角,顯是不屑,雙手一直揹負在後,半點沒有要出手的意思。僅是偏了偏頭便躲過了看似來勢洶洶的掌風,而後猛然傾身左肩往前一撞,便輕而易舉把姜綏撞的倒退了數步。
姜綏的虛影閃爍了數下,咬着牙再要上前,被李長安一把拉住,低聲道:“娘,別打了。”
回頭看着李長安一臉膽小畏懼的模樣,姜綏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伸出一根手指點着她的腦門道:“沒出息的玩意兒,娘從前怎麼教你的,打的過往死裏打,打不過就使美人計!你個小王八蛋,到底有沒有記住爲孃的話。”
李長安好笑又無奈,“娘,人家是個女的……”
姜綏微微一怔,不輕不重的哦了一聲。
龍袍女子面無表情的看着這對母女耍活寶,秉着風度沒趁人之危,聽到這裏忍不住冷嘲熱諷道:“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說我的轉世怎會如此不濟事,原來是打孃胎裏就長歪了。”
姨娘可忍親孃不能忍,爲孃的大抵都是如此,旁人如何閒話自己都不打緊,就是聽不得詆譭自己的孩子。姜綏當場暴跳如雷,指着龍袍女子的鼻子罵道:“有種的,再給老孃說一遍!?”
李長安一把抱住孃親,小聲寬慰道:“娘莫動怒,她沒爹沒孃沒人教,做了幾十年孤寡皇帝沒嘗過兩情相悅,也沒享過天倫之樂,確實不容易。咱們別跟她一般見識,權當發回善心。”
“這麼悽慘?”姜綏半信半疑,見李長安輕輕點了頭,僅是沉默一陣,又重燃鬥志,“那也不能當着我的面欺負我閨女!”
龍袍女子早已面色鐵青,許是沒想到這個打孃胎裏就長歪了的後輩子孫旁的不濟,嘴皮子倒是陰損的很,哪壺不開專挑哪壺。
李長安到底是沒攔住,也沒敢攔,就怕自個兒孃親一個氣性上頭,六親不認回頭就把她也一起掄圓了揍。小時候自己挨罰的時候,老爹好心來勸架沒少在這上頭喫虧,哪回不是鼻青臉腫的給軍營裏那羣弟兄好一通笑話。
姜綏再度發難,龍袍女子仍舊風輕雲淡,以不變應萬變的架勢輕鬆應對,負在背後的雙手始終紋絲不動。直到姜綏掌風一變,由直進直出的剛猛路數轉爲神出鬼沒出其不意的陰柔巧招,龍袍女子這才勉強抽出了一隻左手來應付。
二人看似打的有來有往,腳下都不曾挪動過半寸,但雙掌齊出仍討不到便宜的姜綏顯然落了下風。這場無厘頭的意氣之爭,只看那龍袍女子何時沒了興致遞出右手一掌,勝負也就水落石出了。但李長安也不覺着便是孃親輸人一籌,畢竟練劍之人無劍在手,從一開始就吃了大虧。
對過一掌,龍袍女子立在原地,姜綏身形往後傾倒,她一腳踏後止住退勢,回頭就是一掌拍向女子面門。那龍袍女子果然託大,頭一歪就要故技重施,只見姜綏掌風半路驟變,屈起三指,以二指做劍急轉直下,刺向女子胸口。
龍袍女子雖反應迅速,但肩頭仍是被劍指穿堂而過,頓時勃然大怒。
“爾等竟如此不知好歹,罪該萬死!”
湖面周遭狂風四起,龍袍女子渾身金光大綻,身形飄忽不定,雙目不見黑瞳只剩一片雪白。
李長安哭笑不得:“娘,這個人本就脾性奇差,好端端的你招惹她作甚。”
姜綏擡手夠了夠閨女的頭頂,發覺好似夠不着,於是想踮起腳尖去夠。李長安察覺她的動作,主動低下頭蹭到她的手心裏,就聽她道:“長安乖,不怕,有娘在,是頭虎娘讓她臥着,是條龍娘便讓她盤着,天底下沒人傷的了你。”
一聲龍嘯直衝雲霄。
五爪金龍身長百丈,蚺須飄舞,懸於半空,銅鐘般大小的龍睛怒目相向,與方纔女子身上龍袍所繡金龍一般無二!
那顆碩大龍頭緩緩垂下,口吐紫金,湊近了瞧更顯得無比猙獰。
立在它面前的母女二人,猶如螻蟻一般渺小。
李長安擡起頭,只與那百丈金龍對上了一眼,便僵在了原地。這絕不是當年六銀山那條險些成了氣候的蛟龍可比,而是真正證道成仙的紫金天龍。
李長安不由得苦笑,你他孃的都得道成仙了還跟我一個轉世後輩計較什麼?
女子厚重嗓音不知從何處傳來,迴盪在四周。
“朕好心幫你一把,不領情便也罷了,竟還忘恩負義,留你在世不過苦守一方門戶,天下終歸是他人的。李長安,朕很失望。”
李長安搖頭失笑,“李元絳想讓我做皇帝,範西平想助我得天下,就連你也想幫我?怎麼着,我李長安生來就是皇帝命?不做皇帝就得死?”
天龍雙目好似人一般微微眯起,“天命所歸,哪容凡人更改。你生於亂世,本應葬於亂世,範西平攪起風雲便是要以你的亂世換天下百年盛世。做皇帝尚可留下全屍,做王侯只有馬踏屍身的下場,李長安,你選一個。”
李長安默然不語,神色平淡。
正當此時,姜綏挺了挺腰板,上前一步,輕聲笑道:“長安,你爹那句話怎麼說來着?”
李長安微微一愣,忽然笑了,朗聲道:“我李家兒郎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衝河以北!”
金龍仰天怒吼,擡爪朝二人重重壓下。
平地起驚雷,滿幕星辰被烏雲悄然遮蓋,狂風席捲猶如天怒。
姜綏轉身抱住了李長安,輕輕拍着她的後背道:“我的小長安,記着冬寒添衣,夏伏避暑,做了王爺要持重,不可再胡鬧惹事,以前孃親罰你,不是不疼你,是捨不得你在外頭受人欺負,我的小長安長大了,孃親沒法子照顧你了,聽孃的話,好好活着……“
懷中兀然一空,白衣女子已化作一道白虹朝着金龍直掠而去。
李長安渾身一震,雙手仍保持着擁抱的姿勢。
“等等……別走……”
“娘!”
哭喊聲,撕心裂肺。
可那白虹已撞入金龍口中,壓下的龍爪驟然靜止,在湖面上掀起一陣波瀾颶風,吹動那三千銀絲狂亂飛舞,吹起那青衫衣角獵獵。
李長安雙目猩紅,面容猙獰,猶如人間惡鬼,她伸手在身前抹過,一柄漆黑不公寸寸凝聚成形。
金龍扭動身軀,似有些痛苦,隨着一聲淒厲吼叫,白虹從龍軀中間破鱗而出,頃刻間便消散殆盡,化作點點熒光。
李長安手握漆黑不公,身形拔地而起,高高躍上半空,迎面對上那隻碩大龍頭。
旁人視心魔如虎狼,我以心魔爲劍意,世間正道非善惡,一劍不平百劍平!
“狗日的武皇,還我孃親!”
劍破天地。
頭頂一片澄清,月朗星稀。
不見金龍,亦不見白虹。
鄴城街頭,有個老儒生忽然停下腳步,轉頭朝城外東郊望去,怔怔良久,舉步緩行,搖頭晃腦道:“心魔斬天龍,有趣,哈哈哈,有趣的很吶!看來還能再推一把。”
李長安睜開雙眼,一片模糊,擡手摸了摸,臉頰溼潤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再看掌心滿是鮮血,竟是被十指劃破。
淚水混着血水,止不住的流淌,她眨了眨眼睛,清晰視野中一點寒光直指眉心。
不公古劍靜靜懸停在小舟之上。
李長安慘然一笑:“我若入魔,即便粉身碎骨,你也要弒主麼?”
畢竟是死物,怎會有迴應?
湖面仍舊一片幽靜,輕泛漣漪,小舟飄飄蕩蕩不知去往何處。
輕嘆一聲,李長安緩緩閉上雙眼。
落淚無痕,火大無煙,順水無聲,人之情苦至極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