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一名身着黑衣的武士走入廳內,面朝謝王臣跪下行禮:“屬下見過大公子。”
謝王臣背過身去,低嘆道:“我已經不是謝家的人了,你不再是我的屬下,亦不必再跪我。”寅虎曾是謝家配給他的三十二名暗衛之首,然而自從他被逐出謝家,這三十二名暗衛自然也被收了回去。
寅虎道:“大公子,五日之前,老太爺亡故了。臨終之前,除了命之棠公子回金陵主持喪禮之外,還命屬下重新回到大公子身邊。”
聽聞此言,謝王臣猛地回頭:“怎麼會!爺爺身體一向康健……”
寅虎咬牙道:“大公子,老太爺是服毒自盡的——”他一邊說着,一邊去瞧站在一旁的李放,視線最終落在那捲明黃的聖旨之上。
謝王臣渾身一震,他的心思玲瓏剔透,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緣由。嘉平帝決定立李放爲太子,又怎麼會對一向支持廣陵王李昶的謝家毫無制衡的手段,更何況,謝家浸淫商業多年,暗地裏的陰私之事不知有多少,隨便找一點出來,對謝家都是抄家滅門的禍端。也正是因此,謝家纔要牢牢抓住李昶這顆棋子。然而一旦嘉平帝打算徹底放棄李昶,作爲李昶背後最大支持者的謝家,自然會被狠狠地敲打一番。謝老爺子服毒自盡,並未牽連謝家其他人,已經是大周天子給了謝家足夠的體面。
他的神情從震驚變成悲痛,再轉爲難過。他用力地閉了眼,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切都消弭在那雙洞見了然的眸子之中。
李放輕輕嘆了一口氣,神情複雜道:“謝公子,你可怪我?”
謝王臣搖搖頭,這天下時局,牽一髮而動全身。謝老爺子之死,或許要怪李昶無能,或許要怪嘉平帝無情,又或者要怪老爺子自己心比天高,卻怎樣也怪不到李放的頭上。
他輕聲道:“太子殿下方纔不是說有事想讓我幫忙,是爲何事?”
李放歉然道:“我確實有事需謝大公子相助,只是如今,我想這個要求只怕唐突了,謝公子恐怕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謝王臣似乎沒有聽出他的話外之意,斂去眸中哀傷,溫言一笑道:“不知太子殿下是擔心廬陽城失陷,還是擔心廣陵王呢?”
李放微微一怔,低聲道:“我知道瞞不過你。如今北梁西北的涼州已爲卓小星佔據,慕容青蓮又在西線大敗,他若此時選擇撤回稷都,將來定會被南北夾擊而敗亡,只是拖延時間而已。所以他最有可能的選擇便是趁我方兩府之軍還未整合之際,強攻廬陽,徹底擊潰東面防線,經略東南。廣陵軍在淮南城新敗,士氣已失。廣陵王失去太子之位,心中必不好受,而他身邊最得力的謝之棠已被調離,謝家亦不會再支持他,如此情境,廬陽只怕連三日也守不住。我希望你能先去廬陽,儘量幫他多支撐一段時間,等我率援軍趕到……”
只是……
謝家老爺子新喪,謝王臣身爲長孫,雖說被逐出家門,於情於理也應回金陵奔喪。而且謝家老爺子說起來亦是因爲自己纔會死,不知謝王臣是否會有心結。
謝王臣擡起頭,望向李放,目光中一片沉靜。他堅定地道:“將來南北大勢,或取決於此役。王爺不必擔心我,謝王臣雖是俗人,但也知道什麼是更重要的事。”他自嘲道:“近來屢屢回想蜀中的那一段時日,你我立場殊異。那時絕想不到有一天我會站在你一邊,更想不到我會被你攆回廣陵王身邊。”
世事變幻,真是讓人無法預想。
一旁的寅虎聽到兩人對談,驚聲道:“公子,你不回金陵嗎?老太爺臨終之前既然讓我回到公子身邊,或者亦希望公子重新回到謝家。”
謝王臣搖搖頭:“我早就不是謝家之人了。”
廬陽城。
謝宅書房之內,李昶正在批閱桌上堆積如山的案牘,習慣性地去取一旁早已備好的茶水。他素有在處理公務時,喝茶提神的習慣。可是順手摸了過去,卻摸了個空。他擡眼一看,卻見茶案之上空空無也。
他大聲道:“人呢?怎麼連茶水都沒人準備了——”
他叫了半日,才終於見到有人進來,將一盞茶水放在桌上。來人正是之前的淮南郡守杜齡山,自從淮南城被萼綠華佔據之後,杜齡山失去官位,又怕朝廷問罪,只好緊抱李昶的大腿。他又慣於逢迎,自從謝之棠離開之後,便跟在李昶身邊小意伺候着。
李昶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將杯子扔在地上,怒聲道:“這茶怎麼一股澀味,今年的新茶呢?”
杜齡山苦着臉道:“回稟王爺,庫房的那些新茶在謝之棠離開廬陽之後,都被謝家的人給收拾走了。您現在喝的,是下官臨時買的,現在廬陽城兵荒馬亂的,又哪裏會有新茶?”
“你說什麼——”李昶勃然大怒,當下便想摔點什麼東西宣泄心中怒火,可是四下環顧,卻發現書房之中,除了厚重的傢俱、筆墨紙硯與案頭文牘之外,竟是一無所有。
杜齡山小聲道:“王爺,在謝公子離開之後,謝家的下人們,將院中的貴重值錢之物都一併收拾搬走了。還有府中的那些下人,都已經撤走了。”他頓了一頓,從衣袖中掏出一疊信札來,道:“還有,這些天,東府之中有不少的府卿幕僚離開。他們無顏面見王爺請辭,便委託我將請辭的文書轉交給王爺。”
李昶聞言一怔。
是了,父皇已經下令封李放爲太子,掌管東西二府的軍務,文武百官皆須遵其號令。
對謝家而言,自己只是一次失敗的投資。生意上的投資失敗只是損失銀錢,而政治上的投資失敗決定生死。
爲了這次失敗的投資,謝家的掌門人都已經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父皇選擇了李放,那麼謝家不會再多爲自己這個失敗品付出一枚銅錢,沒有把他趕出這座富麗華美的大宅已經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那一雙眸子空洞得彷彿失去了整個靈魂,陰暗的書房也變得幽冷起來。
良久,他纔對杜齡山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不知爲何,杜齡山只覺得此刻這個雙眸無神的廣陵王,竟比之前那個生氣之時會亂砸東西的廣陵王更加可怕。他不願在這座幽冷的書房多呆一刻,飛也似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