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戰慘烈異常,從淮南到廬陽的沃野之上伏屍數十萬,血流漂杵,而此戰以南周大勝而告終。
雖然中間北梁軍一度佔領廬陽城,但西路的竟陵軍提早半日到達戰場,在謝王臣的指揮之下,不僅將進入廬陽城的北梁大軍盡數殲滅,還一鼓作氣重新奪回之前被北梁所佔據的淮南城。北梁軍東線的四十萬大軍被徹底打散,最後跟着慕容青蓮與萼綠華逃回北方的只有幽州軍的十數萬騎兵。
而南周東府廣陵王李昶亦在廬陽之戰中戰死,消息傳到金陵,嘉平帝似是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病情加重,竟三日不能上朝。三日之後,太子李放親自扶柩回京,病中的嘉平帝撫棺痛哭,諡武烈,詔命停靈七日,待七日之後,再入葬帝陵。
皇宮西南的一角有座三層小樓,名爲天心閣,是嘉平帝特地爲不常在金陵的國師準備的起居之所。
此時天心閣內,檀香嫋嫋,李放跪在蒲團之上,恭敬地對上首那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拜了三拜:“李放拜見師尊。”
清徵真人望着他疲倦而又迷惘的面容,微微頷首道:“你起來吧。”
李放站起身來,立在一旁,欲言又止。在兩儀殿之上,父皇那哀痛欲絕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他。躺在棺材裏的那個纔是他真正的兒子,而自己呢,只是私佔了他人位置的竊賊而已。
他曾經那麼渴求地想要同師兄弟們一起習武,但等他擁有獨步天下的武功之後,他才發現他失去了生命中最寶貴的一樣東西。曾經他也希望能夠成爲南周的太子,他已經如願以償,卻開心不起來。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從別人那裏偷竊而來。他偷走了母親的生命,現在又偷走了本該屬於弟弟的榮耀與位置。
渾渾噩噩之間,他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天心閣。
清徵真人微微嘆了一口氣道:“你來這裏應該是有事情要同我說,爲何進來了反而說不出了?”
李放神情微微掙扎,終於開口道:“師尊,爲什麼?”如果不是清徵真人,父皇未必會下定決心。
清徵真人那彷彿看透一切的雙眼注視着他,輕聲道:“你是問我爲什麼讓陛下封你爲太子,這難道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我從沒有想過李昶會死。”李放垂眸,低聲道:“師尊你精通天衍之術,早已推演出這個結果。以前您不是說天衍之道,雖可窺探命數,卻不可以人力改變因果,否則必會折損壽數嗎?”
清徵真人望着他,緩緩道:“不錯,李昶是真正的龍種,可你纔是身負南周國運之人。放兒,你久經磨礪,卻始終有一顆最不忍之心,有很多事情無法選擇去做。但這些事終歸是要有人去做。”
李放閉上眼,睫上黑羽輕輕顫動:“可是師尊,爲什麼會是我?”
清徵真人道:“因爲是我選擇了你。”
李放渾身一震,愕然地望着他。
清徵真人道:“你可知道傳我天衍之術的人是誰?”
李放搖搖頭,他只是以前聽師尊說起此人是前任步虛觀的觀主,但此人是誰,在江湖上有何名號,卻一概不知。清徵真人道:“我曾給你一塊桃符木劍,你可還記得?”
“當然。”他從袖中掏出一柄桃符木劍來,這桃符是三大劍宗中劍一行的信物,在艮離谷他曾用之逼得慕容青蓮同意他的挑戰。然而此時,他的心中卻有了某種恍惚。難道步虛觀的前任觀主竟然會是劍一行嗎?
李放喫驚道:“師尊您也是劍一行的傳人?”
清徵真人點點頭道:“也可以這麼說,不過卓天來傳承的是他的劍道,而我傳承的則是天衍之道。二十四年前,劍一行將此術傳給我之後便羽化辭世。一日,我心有所感,便以天衍之術推演未來天下之變,來到丹陽城。彼時,正逢王府添喜,可那嬰兒先天不足,分明無法存活。我一時心生惻隱,便將你帶回仙都山救治撫養……”
“一開始,我不過是想你在仙都山平安長大罷了。有無量寺的須彌無相功與你母親傳承自‘邪醫’寒月夫人的醫術,只需每年按時施針,足以保命。沒料到你十歲那年,你母親一去不回,等她再回來之時,一切已不可挽回……你爲了母親遺命,前往落日關,不料陷入生死樓陰謀,柱國大將軍卓天來身死,自此之後山河傾覆,南北分治。你的父親丹陽王成爲南周之主,可是北梁勢大,南周紛亂,山河難守。你的父親問計於我,是我建議他封你爲竟陵王,鎮守荊襄——”
李放怔住了,沒想一切是從此而來。
清徵真人接着道:“那時,你整日在仙都山呆呆坐着,一坐就是一日一夜。雖然人還活着,卻和行屍走肉沒有任何區別。我不願意你一直掙扎在無法解脫的罪果之中,想着或許你下山有事可做便會好一些。而你卻用八年的時間,成爲人人交口稱讚的竟陵王,成爲這天下間舉足輕重的人物,我才明白天衍之術的真正奧祕——”
清徵真人擡起頭,望向那遙不可及的遠天,嘆道:“我使用了天衍之術,因而救了你,從此你的命運便與這整個天下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你的一舉一動都足以影響天下的局勢。可是這天下間一切事情都是依照人的選擇與行動來變化,天道從來不是以天命衍人爲,而是以人爲衍天命。所謂天命,最終都是人所決定,既是如此,我又爲何不能做出我認爲正確的選擇呢?”
看着李放那迷惘的神色,清徵真人一聲嘆息:“李放,是我選擇你,是你的父皇選擇了你,是天下萬民選擇了你,向前走纔是你的使命。不必回頭看你的身後,凡有所得,必有犧牲,你明白嗎?”
李放搖搖頭,他輕咬乾裂的脣,答道:“是弟子愚鈍,不明白師尊的意思。但這是我選擇的路,我還是會堅持走下去。”唯有繼續走下去,才能彌補自己心中揮之不去的罪惡。
他來的時候迷茫,走得時候更是落寞。
望着他的背影,清徵真人發出一聲長嘆:“世間因果,何爲因,又何者爲果?堪不破,纔是迷障啊——”
廣陵王府。
昔日金瓦紅牆的華美宮殿已被白幔覆蓋。
靈堂之上,三千燭火長明,接引着魂歸的亡靈。
此日已是喪禮的最後一日,到此懷悼致哀的文武官員已經少了許多,靈堂也不復前幾日的喧囂,顯得冷清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