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陽海最近的城鎮青川鎮,如今正值中元節慶,城內家家戶戶皆在屋外點燈,從南城門至北城門,燈火串聯成線,通宵達旦,長明不熄。
城內菜市場起了戲臺,請戲班唱一整晚的捉五魁,因而如今雖已夜深,戲臺下卻依舊是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龍喬帶着韓沛生匆匆穿過人羣,往藥房去尋先生拿藥。
藥店的郎中如今年事已高,並不摻和節慶之事,如今他是被龍女拍門的聲音吵醒的,一睜眼,便再睡不着,只得垂頭喪氣的去開門,又見來人是年輕男女,便拿了櫃上的祕藥遞過去,就想了事。
幸而龍喬多留了個心眼,問他這藥爲何叫做房中蜜。
郎中心中本就煩悶,如今只隨意敷衍兩句就想打發人走。
龍喬聽不懂郎中的話,只從腰間拿出一粒拇指大小的珍珠,往櫃檯上一擲。
“我不要現成的藥,”龍女說,“你好好替他看看脈,給他寫一幅方子。“
老郎中雖經營醫館多年,手裏入藥的珍珠無數,卻也極少見到如此上等的成色。
更沒想到,如今這小娘子竟不惜以此換一副藥方,這讓他立刻對來人恭敬了起來,笑嘻嘻的去請小公子伸出手來,讓他號脈。
在郎中給韓沛生看脈象時,龍喬走到了藥房門口,她遠遠看着菜市場中央的戲臺,那時捉五魁已經演到了最精彩的捉妖龍。
只見臺上扮作兵卒的,從那簾幕後頭,舉出了一條紙紮的妖龍,紙龍通體發綠,怒目圓睜,鬍鬚捲曲上揚,一對獠牙上,還用硃砂畫了血跡。
臺下有幼童見之便大哭不止,其父只得將其抱在懷中,其母在一旁輕聲逗弄。
龍女忽而想,小時候,在她還沒有記憶的那段時間,是否也有大龍,像那父親懷抱幼子一般的,將自己抱在懷中,又像那母親一般的,輕聲和自己說話?
這時臺上一側的弦師忽而拉了一陣快弓,鼓師也隨之加快鼓點。
一身披黑色大氅的仙道在音樂之中揭簾而出,他左手拿寶劍,又手持大印,開始在激烈的配樂中,與惡龍纏鬥。
一開始那惡龍懸於仙道頭頂,仙道奈何不得,誰知惡龍因此得意忘形,飛的稍低了一些,便被那仙道用大印封印。
惡龍迅速墜入地面,開始痛苦扭動,仙道出劍先剖龍腹,再斷龍角,場面十分殘酷,卻換得臺下陣陣叫好。
最終仙道提劍斬龍頭,惡龍徹底不動彈了,臺下瞬間爆發出了歡呼聲。
龍喬卻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而後便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夢。
在她的夢裏,騰雲駕霧的巨龍,壓根就不是那紙紮龍的醜陋模樣。
龍女想,凡人之所以如此懼怕龍,是因爲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人見過真龍了。
就在這時,她身後傳來了一陣響動,像是什麼東西落到了地下。
龍女疑惑的轉過身去,見那郎中沾了一手的墨,硯臺已經在櫃檯外側碎成了幾塊。
“你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老郎中滿眼皆是恐懼,就像活見鬼一般的,他顫抖着聲音問龍喬,“爲何這小兄弟的脈息,我摸不到哇?!”
不可能啊?龍女心想,這世間只有兩種人沒有脈息,一是走屍,二是人仙,可這韓沛生如今壓根就沒開仙根,就算修爲出色,也還是大半個的人,怎麼可能沒有脈息?
龍女走過去,拉過徒弟的手腕,貼了兩指上去,親自試了試。
糟糕,還真的是什麼都沒有!
當下龍女就將韓沛生拉了起來,她看那老郎中一把年紀,如今被嚇得半條命快去了,又拿了一顆東珠,放在他的櫃檯上。
而後龍女就帶着徒弟,匆匆消失在了藥房外的人流之中。
師徒二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的,悶聲走了許久,直到出了青川鎮的城門,四周已經一片寂靜。
龍女轉過身去,厲聲問韓沛生,可是趁老道士閉關期間,修了什麼邪門歪道!
韓沛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搖頭。
龍喬轉念又想,那南山是什麼地方,韓沛生便是有這個膽子,也早就應該被捉出來了,不至於今時今日才被自己發現。
可這徒弟的脈細着實蹊蹺,如今他未有得道飛昇的跡象,難不成,是要
一想到這兒,龍女眉頭一皺,都說凡人短命,如今韓沛生怕是不剩多少時日了。
龍喬帶着徒弟走到那裏,韓沛生畢竟年紀小,一下子就被各式各樣的燈籠吸引了目光,人卻還是在龍喬身側站的板正。
龍喬憐憫的看着自己這可憐徒弟,拿了一顆東珠遞給他,讓他去有多少買多少。
韓沛生雖然覺得龍女舉動奇怪,卻還是拿着那珠子走到了賣水燈的架子旁,在老闆與周圍人震驚的注視中,霸氣的買下了所有的燈籠。
因爲龍女不喜熱鬧,於是就讓徒弟扛起燈籠架子,沿着河邊走,直到河岸邊放燈的人羣,變成河面上的點點星光,她才停下了腳步。
龍喬過去未曾參與過人間的節慶活動,放水燈這事也是聽瑤瞳說的,據說凡人認爲魂歸地府後,在下面的喫穿用度也得花錢,那錢就是親人放下的水燈。
可憐自己這徒弟如今日子將近,龍女拿不準他過身後會去往何處,只想着能爲他做一點,算一點吧。
故而她站在河岸旁,指揮韓沛生將那些燈籠全都放上蠟燭,再往水裏放。一邊放,她又一邊教韓沛生說:“這是韓沛生提前預存的,下去再取。“
韓沛生便認真的說:“這是韓沛生提前預存的,下去再取。“
很快,那一架子的花燈就被師徒二人放完了,韓沛生累的滿頭是汗,龍喬便帶他去旁邊的一蹲大石上坐着歇腳。
彼時晚風微涼,帶着湖面上星星點點的燈籠,飄向了遠方,龍女看着看着,想到了什麼,她問韓沛生,現在還有沒有什麼遺憾。
韓沛生搖頭。他沒有告訴龍女,自己幼年時最大的願望就是拜龍女當師父,如今心願實現,便什麼遺憾都沒有了。
龍女又問他在南山上長這麼大,難道就未曾想過天下蒼生之事?
想古往今來多少修士,在承受登仙之前那一遭時,第一個就要哭自己未曾替蒼生效力,難道這韓沛生,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呢?
韓沛生仍是搖頭,他不敢說,自己過去努力修煉的唯一目標,就是早日和龍女重逢。
龍喬一拍腦門,大嘆人心不古,想來如今這南山上的思想教育如此落後,以後這些愚輩成仙,胡作非爲,豈不要鬧得民不聊生,那還了的?!
於是龍女決心當下就爲自己這個徒弟補一課,她學着老道士當年講學的模樣,揹着手踱步,先問韓沛生何爲天道。
韓沛生搖頭。
龍女便說,四季輪轉,日月更替,此乃天道!
而後她又問韓沛生,何爲修行之道?
韓沛生繼續搖頭。
龍女嘆氣,說順應天道,則爲修行之道!
而後她又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你不要想着以後成仙成神了,就要去逆天,要把白天改做黑夜,或者是把死人復原成生人,違逆天道而行,必定灰飛煙滅!
忽而風又起,吹得韓沛生嗓子發癢,他咳嗽了幾聲,卻讓師父嚴厲的目光瞬間軟了下來。
這徒弟都快死了,和他解釋天道,又有什麼用呢?龍女因爲自我反思,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過了很久,遠山上一羣山雀飛出山林,嘰嘰喳喳,啼鳴不絕,龍女擡眼望去,見山巔已經泛白,附近放燈的人都已離開,夜幕正在逐漸褪去,天要亮了。
“算了,”她徹底放棄了南山思想教育,轉而輕聲問韓沛聲,“那你說說看,生爲何,死爲何?”
韓沛生也看着遠山上,即將日出的方向,想了許久,他說,“留在師父身邊直至終老。”
龍女也不嘆氣了,她溫柔的告訴韓易,“咱們作爲修士,就算是死,也要死的有意義,至少要死個明白。”
“所以徒弟,在死之前,你想做什麼有意義的事呢?“
大河邊的韓沛生,因爲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而沉默。
青川城內,隨季桑遊歷至此的季李,看到了收攤回家的小販手裏拿的東珠。
他不會說話,咿咿呀呀的就要人家把珠子給他,小商販見他穿的樸素,以爲他是個傻子,便揚起手來嚇他。
這動靜引起了正在茶攤喝茶的季桑的注意,他急忙趕來替徒弟解圍,無意間撇見那顆不俗的珠子,便立即明白徒弟爲何激動。
想來這青川的確與龍喬修煉的陽海相鄰,這珠子便是那附近海域所產。奈何自己這徒弟,自幼便信了山上弟子的玩笑話,倔強的認爲,他才應是龍喬的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