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靜肅靜!不要圍觀!”
捕快維持着秩序,擋人的木架旁,一排排伸直的脖頸、一顆顆好奇的頭顱互相交探着。
許是天氣躁悶,趙承玉只覺着呼吸不暢,每吸入一口空氣更爲胸口的悶熱堵上一分。
他撥開人羣,待汗味交織的味道散去,空氣中又瀰漫起一股淡淡的惡臭,讓人有些反胃。
眼前蒼白的肌膚,沾染黑泥的指尖,半浸水窪的側臉,一幕幕散碎的畫面,趙承玉卻怎麼都沒辦法將它們組織成一個畫面。
幾隻惱人的蒼蠅在面前飛來飛去,趙承玉不禁有些晃神。
肚裏翻江倒海,他越發覺着頭暈腦脹,腳步不禁踉蹌了兩步,卻被身後一隻穩健的臂膀穩住。
“阿玉”竺子念見趙承玉臉色發白,不禁有些擔憂起來,“你還好嗎?你看着臉色不好,要不要回去歇一會?”
“我沒事……”趙承玉緊緊閉着雙目,只沉沉地搖了搖頭。
竺子念掏出手帕去擦拭他額上不斷滴下的冷汗,“……別看了,這邊我來處理。”
竺子念朝地上的屍首望去,小莊趴在未乾的泥水地上一動不動,安靜得就像睡着了一般,現場沒有絲毫血跡彰顯着昨晚的殘忍形跡,但他蒼白的膚色預示着他永遠也醒不過來
供招房裏,蒙着潔淨白布的小莊安靜地躺着。
趙承玉幾欲掀布的手停在白布掩蓋的側影下,猶豫不決。
竺子念看在眼裏,上前輕輕拉住他的小臂,柔聲道:“阿玉,我來吧。”
趙承玉垂下眼簾,默默拉過一旁木凳揹着屍首坐下。
竺子念掀開白布細細查看,半晌道:“……脣色發黑,應是中毒所致,看這表象,下的毒應是鶴頂紅。”
趙承玉臉色大變,“……鶴頂紅?”
竺子念點點頭,又道:“鶴頂紅至毒,少許用量便能使人迅速斃命……小莊應該走得不是很痛苦。”
趙承玉咬緊牙關,默默握緊了拳頭,“那馮宅更脫不開干係了,除了他們,誰會向一個孩子下毒!”
這時,張毅徑直行入屋子,面帶不忿,“我方纔差了幾個捕快去馮宅傳話,但馮家人不肯過來認屍,也不接受安察堂的問話。”
趙承玉難以接受,“一個孩子對他們能有什麼威脅?他們爲何要對一個孩子下手”
張毅忿忿斥道:“這一家子可真不是東西!要我說我們乾脆鬧上門去,治不了他們也不能讓他們太好過了!”
半晌,竺子念在旁開口道:“阿玉,你怎麼說?”
見竺子念難得認同自己的想法,張毅不禁詫道:“……你也贊同?”
竺子念緩道:“也許去了也是沒結果,但或許我們還能套出些許話來,好過在這裏無計可施的好。”
室內又迴歸死一般的沉寂,二人默默注視着趙承玉,等着他給出答覆。
趙承玉緩緩回身,望向小莊蒼白又安穩的面容,指尖不禁探上他的小臉,觸及肌膚的一剎那,只冰得發燙
“哎哎哎,你們不能進去!”
“你們幹什麼!來人啊!快來人!”
“讓開!趕緊把馮志揚給我叫出來!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
張毅幾拳便打倒了幾個攔路的隨從,幾人不一會便鬧到了馮宅內院去了,而聞聲而來的不止是提刀拿棍的護院們,還有匆匆趕來的馮夫人。
“住手!都給我住手!”馮夫人邊走邊嚷,制止了圍上去想要動手的護院們。
見馮夫人來到跟前,趙承玉質問道:“馮夫人先前口口聲聲說會愛護小莊,現今卻連屍首也不願意認領嗎?”
“我……”馮夫人慾言又止,眼眶卻攢滿了淚水,“趙捕頭,我又何嘗沒有苦衷啊……”
張毅怒道:“我就問你,小莊是不是你們下毒害死的?”
馮夫人淚水不住滴落,卻還是道:“不是,不是我們下的毒……”
“我相信不是你下的毒。”竺子念不動聲色道:“也許你勸說過,但畢竟那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根本就阻止不了他。”
竺子念話裏話外已認定馮志揚是害死小莊的兇手,馮夫人還是默默搖着頭,無力道:“不,不是……”
“也許是因爲小莊知道了陳氏之死的真相,又或許根源是因爲小莊的身世。”竺子念又道:“作爲兒子當然不願意聽到關於母親的流言,更不願意有小莊這麼個話柄存在。”
趙承玉沉聲開口:“那東辰的原配妻子自戕與你有關嗎?或是說,與你和東辰之間的愛戀有關嗎?”
馮夫人面露驚色,“鄭氏是因巫女下蠱才自戕的,怎會與我有關……”
“夫人真信這等鬼神之說嗎?”
馮夫人只呢喃道:“我當然信,大傢伙都是這麼說的……”
“這東辰倒是對夫人用情至深啊。”張毅嗤笑道:“連與妻子生育孩子都不願意,非要去領養一個?”
也無需得到肯定的答覆,衆人早已從馮夫人的反應中得到了答案。
“哪個不要命的來鬧事!”院門遠遠傳來聲高嗓闊,馮志揚帶着傲視一切的驕氣洶洶而來。
瞧見在場幾人,馮志揚冷笑一聲,“原來又是你們安察堂,你們可真把自個當官府了?竟敢公然闖我馮宅?”
張毅橫眉怒視,“馮志揚,小莊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
“小莊?”馮志揚故作思索,苦惱道:“哪位是小莊啊?我倒真是沒有印象了!”
張毅惱怒之意顯露無疑,“別在這裏裝模作樣的,敢做不敢當嗎?”
“哼!可笑!不是我做的我怎麼承認?”馮志揚臉上掩不住得意之色,“你們若是非要控告我也可以,起碼也得有拿得出手的證據吧?”
“馮志揚!你是逃不掉的!”耐不住的趙承玉呵叱道:“你乾的齷齪事總有一天要你付出代價!”
“好啊!”馮志揚行了深深一揖,“在下靜候佳音!”
“阿玉”
在幾聲叫喚沒有得到迴應之後,竺子念輕輕推開了趙承玉的房門。
裏邊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只有藉着月亮餘光,才能依稀辨明趙承玉的背影。
竺子念先點了燭,這下看清趙承玉正倚在窗旁發呆。
竺子念緩步上前,柔聲道:“小莊的屍首已經被馮夫人接回去了,想必她會將小莊好好安葬的。”
沉寂中,趙承玉收回失神的眸色,“世人荒唐行徑釀成的惡果,竟讓一個孩子去承擔……小莊和鄭氏一樣,都是被他人慾望攜裹的可憐人……”
竺子念若有所思,道:“也許是吧,自己相許一生的伴侶竟與自己不同心,倒是沒有比這更痛心的事了。”
“所以自戕於她而言可能是解放吧,卻沒想到她所摯愛之人竟會將她的死掩藏於巫女下蠱的陰謀裏,連面對的膽量都沒有。”趙承玉默默吸了口氣,“說來可笑,以前我總是將匡扶正義掛在嘴邊,如今才知道,許多事自己根本無能爲力……”
“以你一人之力,根本改變不了這荒誕不經的世道。”
趙承玉回望竺子念,注目半晌道:“明知世道艱難,那子念你爲何不願意放棄追查十幾年前的真相?”
竺子念身形一僵,從他淵默的神態來看,也許他自己也給不出答案。
趙承玉接着道:“也許你並沒有那麼厭惡你的母親吧……也許沒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厭惡。”
而後又展開笑顏,“子念你就是如此,明明心是軟的,嘴巴卻偏偏要硬得像石頭,非要說些口是心非的話。”
竺子念低下眉眼,“瞎說什麼……”
趙承玉又道:“不過我們追查到了這裏也不是一點收穫沒有,起碼我們知道了民間皆都認可的巫女下蠱之案,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竺子念定了定,道:“……那你還願意陪我一起追查嗎?”
趙承玉微微一愣,隨即苦笑道:“雖說一路過來阻礙總是多過於收穫,但我答應你的事,絕對會做到的。”
竺子念思索片時,默默含笑。
天色將晚,在送走竺子念之際,趙承玉突聞背後一聲震耳的異響!
剛一回頭,不知何時屋中木柱上正穩穩紮着一枚發着冷光的五角鏢,已深入木柱兩寸。
竺子念立馬躍到窗前察看,可此時外頭一片昏黑,不說人影,連任何夜間出行的鳥獸都不得見。
“子念,快過來!”
聽到趙承玉的呼喚,竺子念回頭便見他已拔下那枚五角鏢,手上還解下了一張成卷的小紙。
趙承玉將小紙捲開,只見上面寫着兩行墨字:欲知真相,去尋有悔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