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房門果真被徐徐打開，縫裏露出竺子念那張在暗夜裏顯得更加深邃的面龐，“……什麼事？”
趙承玉道：“我方纔又去了一趟言家，竺公子雖則還沒醒來，但郎中已經開了藥，想必是沒有什麼大礙了。”
竺子念“哦”了一聲又陷入沉默，趙承玉又道：“我知道你肯定心裏擔心，便趕緊來與你說一聲。”
“我沒有……”
見他否認，趙承玉忍不住道：“你明知道你兄長對這事有多在意，你還這般直接地說出來……”
隨即嘆了口氣，“將他直接氣暈了可還好？你便舒暢了？”
“……遲早都要開口的事，何時說又有什麼打緊？”
“……那你也得循序漸進呀。”趙承玉無奈道：“你好歹也要體諒一下你兄長，雖然我不是很瞭解他，但以我這個外人來看，他能走到今日確實也很不容易。”
見他低頭，趙承玉輕輕將房門推開，“我知道你表面瞧着無所謂，其實心裏多少也是在意自己父母的吧？要不然你今日便不會這般情緒激動。”
“他們於我而言沒有多餘的情分。”
“我想肯定也是這樣。”趙承玉道：“我知道子念你不是薄情的人，你與他們之間定是有我不瞭解的內情。”
竺子念勉強扯起一絲脣角，“……你還是頭一個不覺着我薄情的人。”
“旁人我不曉得。”趙承玉擡手輕拍他的頭頂，笑道：“反正子念你是待我極好的。”
竺子念輕擡慵懶的眼睫，露出一絲淺笑，“如果我說待你好是有目的的呢？”
趙承玉微微一愣，緩緩收回自己的手，“……子念你何時變得這麼會逗弄人了？”
什麼時候呢……
竺子念粲然而笑，連自己也記不清了。
子夜，言宅。
晦暗的月色被厚重雲層掩蓋，夜幕全然發沉，只有長廊下言白提着的一盞赤紅燈籠淺淡亮着。
他腳步不疾不徐，除了夜深路暗，更是因爲此刻的思潮此起彼落，已將他攪和得心煩意亂……
他心裏十分清楚在自己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深深的擔憂已然超過那剎那的震驚，畢竟那把大火出於自己父親之手，雖則父親已然百般保證自己並不知悉內情，但大家心裏都明白口說無憑，真相目前只能存於猜測之中……
而這份猜測又是多少得磨人，足以讓竺軒雲與自己之間出現巨大的溝壑，難以跨越……
不知不覺已至後院偏角的廂房，言白深深吸了口氣，輕柔地推開房門。
裏屋並未點燭，一片黝黯的黑。
同樣動作輕柔地合上房門，言白在原地定足了片時，他此刻還負荷得住，但明日待竺軒雲醒來，自己又該如何去面對他的悵恨……
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言白將燈籠放至屋中圓桌上，暗淡的燭光也足以照亮半邊屋子和那紗簾半掩的牀榻。
言白眼神只一掠，卻將自己訝然驚住，只見牀上隱約有個人影坐着，卻將自己緊緊蜷成一團……
言白挽起紗簾在牀沿坐下，手心輕柔地搭在那顆深深埋在膝間的頭顱，“……軒兒，你何時醒來的？”
半晌，那顆頭顱終於有了動靜，藉着昏暗的燭光，露出了那雙佈滿血絲的通紅眼眸。
言白頓時心口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不知道眼前這雙眸子到底經歷了多少次哭了又幹，也不知道這雙眸子是否透露着對自己的怨恨……
“……郎中給你開了藥方，我去給你煎藥吧。”受不住對方眼神的凝視，言白只想尋個藉口逃開讓自己喘上兩口氣。
“爲何不把我送回淨瀾園？”聲音低沉而沙啞。
“……我怕。”言白徐聲道：“我怕你再也不想見我了……”
竺軒雲眉頭一蹙，“所以，言承望承認了？”
“沒有。”言白急道：“我父親已經再三保證他並不知悉內情，這一切不過是偶然罷了。”
“到底是偶然，還是預謀？”
言白上前一把握住對方冰涼的手，“軒兒，在當時那種情景之下，我父親也與那些激憤的民衆一樣，雖則他別有目的，但我保證他並沒有策劃這一切！”
直至自己指節發白，言白又道：“……若是你不相信，我願意與你一同徹查真相，行嗎？”
“……言白，我知道不該將這事遷怒於你。”竺軒雲聲息哽咽，“但若是言承望此刻在我面前，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言白不敢放掉此刻牢牢緊握住的那隻手，連語氣更是堅定，“我說了我會陪你找到真相，在此之前，我絕不會讓我父親在你面前出現一眼。”
竺軒雲用殷紅的眼眸回望他，道：“……若是真相不如你願呢？你會殺了你父親嗎？或是，你會放任我殺了他嗎？”
“我……”
言白不想就此矇混過去，也不想欺騙他，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無論是他假設的哪種情況，自己都不可能做得到……
竺軒雲對他的反應也並不感到意外，若是推己及人，自己也不可能做得到。
“……你從未想過你我之間若是隔着血仇，還能像今日這般相處嗎？”
“不會的……”言白用篤摯的眼神凝視他，“我父親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軒兒你相信我，我們一定能查到幕後真兇的！”
話罷，言白用力將竺軒雲攬入懷中，緊到不能容忍一絲空氣的侵入，“在此之前，你不能躲我避我，直到找到真相的那天爲止，答應我”
竺軒雲試圖平順自己受到擠迫的呼吸，“我不想騙你，如今我知道父母是被冤屈的，就算真相是我們能預想到的最好的結果，都不可否認是你父親親手策劃了那把火！”
此刻，言白混亂的心緒不止是他們可能會就此疏遠的驚慌，更是因爲在唐修遠臨走之際提到的那一個“梁溫”的名字，就已經將他的父親置於最可怕的真相之中……
他不敢提及關於梁溫的隻言片語，他不能接受竺軒雲的決絕離開，就算是真相如此，就算只是此刻的設想而已，都不能忍受……
“言白！”
竺軒雲推了推如磐石般擁着自己的言白，除了收到紋絲不動的反應，更驚異的是來自脖間涼涼的溼意
只片刻，就聽言白哽着聲音道：“……好不容易纔走到了今日，原來不甘心的滋味就是如此……”
心中難言的震驚讓竺軒雲暫時放棄了執着的掙脫，仍是不解記憶中不可一世的言白居然也會哭嗎……還是因爲自己嗎……
“你不能因爲一個猜測便疏遠我，更不能因爲我是言承望的兒子便對我懷有偏見，我早就說過不想當他的兒子了，此前便打算過了……”
聽着他孩子氣般的辯解，竺軒雲心底起了不可察覺的波瀾。
此前不曾設想過言白的情感能有多真摯，也權當自己是他突發奇想的一個消遣罷了，但若是言白對自己的感情已到了可以爲之一泣的地步，那真是出乎自己的料想……
面對對方已止不住的啜泣，竺軒雲無奈低聲道：“行了，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麼話？”
言白吸溜一下鼻息，終於鬆懈緊繃的動作，“……那你便是答應我了？”
“答應你什麼？”
言白用着足以讓他窘迫一輩子的泣紅眼眶直面竺軒雲，“我既然無法選擇做誰的兒子，那你便不能因爲上輩的恩怨而疏遠我！”
望着他難得的至誠眼神，竺軒雲竟有些遲疑，“你我如今非敵非友，我是打算就此了結你我之間的來往，但”
言白立馬截斷了話語，“但凡你對我有一絲的情感，我都不能就此放棄！”
躊躇片刻，竺軒雲拋出了長久以來的困惑，“也許從未有人與你爭奪過任何東西，也許你只是因爲顧風而生了執念。”
“……所以你到現在還不相信我的真心嗎？”
言白凝望對方良久，隨後竟將腦袋湊了過去。
那顆腦袋越貼越近，眼見就快要到自己跟前，直將竺軒雲驚得往後一退，“做什麼！”
言白睜開已然閉上的雙眸，道：“我在表我的真心，你不是不信我嗎？”
竺軒雲惱怒地將他一推，“以後不準做這樣奇怪的事！”
“不做不做！”言白趁熱打鐵握住對方雙手，語氣懇切道：“只要你答應我，在尋到真相之前，你我如初，不可有變！”
竺軒雲默默抽回自己的手，沉聲道：“我可以答應你，限期之前……”
而在尋到真相之後，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