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在早些時候就認得你了。”謝先生眼神純澈地看着她,言辭殷切而真摯。

    福臻下意識地就將這句話當作是對她能力的一種認可,實因這位從頭至尾總是以一種很鄭重的態度待人待事。故而,在感到受寵若驚的同時,福臻亦是有些誠惶誠恐的。

    “呀,這麼說你也是我們鋪子的老主顧吧。”福臻歉然地笑了笑,“真是糟糕,我實在是眼拙了,一時竟想不起來之前會過你,請別見怪!”

    謝先生微搖了下頭,溫聲糾正了福臻的想法。“是一個月前在隆福飯店門口,我頭一回遇見你。”

    如此突兀的提到隆福飯店,福臻一時沒反應過來。再細想,一個月前,那就是她頭回去拉活的時候了。所幸她記性還不賴,仍記得那日前後遇到的那些人。只是似乎與此人都對不上號。不大可能是路人,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之處叫人這樣記着。於是,索性不作聲,安靜地等着對方來自揭謎底。

    “那日同去的還有家姐和我的三舅媽。不過你當時只同我三舅媽說話,大概是不怎麼記得我們了。”謝先生輕輕笑了笑,又畫龍點晴似的添了一句,“我母親孃家姓簡。”

    福臻眉心微蹙,旋即什麼都瞭然了。

    原來如此。

    自最早沈太太同她說了此事後,之後便就遇上一連串變故,再之後衆人又因着這樣那樣的事情忙碌奔波。期間再無人提及。總以爲這樁事情就那麼不了了之了,卻沒想什麼時候竟排了這齣好戲來誘她登場。

    怪不得對方會如此關照鋪子的生意;怪不得那日沈太太會問出那樣的問題。

    精心籌劃了一場,主角們總要聲情並茂方能對得起觀衆,是不是?

    福臻只覺得心情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她連睡眠和喫飯的時間都要極力瓜分出一部份來應對各種事務,殫精竭慮地只爲樣樣盡善盡美,力求每位主顧都能滿意而歸。

    卻沒想——竟叫人這樣隨隨便便不明不白地利用了。

    做生意都還要講究誠信經營,童叟無欺呢,更何況這種事?

    冷水當頭澆,也不過如此了。

    然而,到底還是不習慣甩臉色叫人難堪。福臻仍是維繫着淺笑去應酬對方。“那日實在是心裏記掛着事,恐怕是有些失禮了。”說罷,不等對方答腔,她擡起手腕看了看手錶,“哎呀,時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我送你!”謝先生說。

    “多謝!不過還是不必了!”福臻淡淡一笑,語氣卻是很堅決。“這條路我走了七八年了,蒙着眼睛我大概也能摸到家門口的。”

    謝先生神情微黯,也沒有再堅持,只是走近了幾步,認真而誠摯地問她:“若是如此,那能否再耽擱你幾分鐘的時間,讓我將這件事與你交待清楚?我對你,是絕對絕對沒有半點輕慢的意思,這一點請你能相信我。”

    “謝先生,你言重了。”福臻擡眼正視他,同樣也報以很誠摯的態度。“我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不過是小事一樁,我還不至於爲此耿耿於懷。所以,請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不如就此揭過吧!”

    謝先生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輕描淡寫,故而望住她的目光中又添了幾分急切。“好!那我只說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的。”

    許是燈光太柔和,對方的語氣又太溫柔太鄭重的緣故,福臻原本滿腹的憋屈,忽然就散了大半。

    “那——今後,請不要再來我們鋪子了!”福臻舒緩了語氣,又覺得話說得有些重了,不由得又添了一句,“如今我們鋪裏的料子都是不大時興的,你若是自己有料子想要裁製,可以叫我們的夥計上門去。”

    謝先生頷首應下:“好!”

    很要命!

    對方這樣溫順又帶着點體貼的姿態,太容易叫人心軟了。

    福臻覺得不能再談下去了。雖然她一貫冷靜自持,但此時沒來由的,兩邊臉頰忽爾有點兒發燙的跡象。

    “那麼,先告辭了!”說罷,她同對方點了一下頭,匆忙離去。

    次日,對方果然如約沒有再出現在衣鋪中。

    福臻着實是鬆了口氣,否則還真不知要如何應對。實事求是的說,對此人她其實並不討厭,甚而還有些許好感。可是,這些終究不是她所期待的。而這,怕也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原因。

    什麼都可以將就,唯獨這件事實在太難。只有心軟,卻無法心動,與對方而言,是太太太不公平了。

    主意既定,福臻再不多想。眼下也確實是有太多要緊事都不容許她老是分心走神。

    沈佳怡的盯梢仍在繼續,幾位大主顧的旗袍樣式也需得儘快做出新構想。另外,領事夫人已完工的旗袍須得跑一趟領事官邸給人送去。

    之後,照舊又是要“受人所託,終人之事”。

    大概領事夫人是秉着既花了錢便要物盡其用的想法,福臻偶爾得爲她兼當信差或是跑腿夥計。最先是捎信或是捎物給某個人,後來也不知是心大還是信任她,居然連支票都託於她去結賬,有時是珠寶店,有時是食肆,這陣子最常去的便是這利通綢莊。

    對於這些莫名其妙的差事,福臻其實不甚在意。要知道如今鋪子衣單不斷,對方是有很大功勞的。而只須花些時間和精力就能討得對方的歡心,怎麼算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再者,說起來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這利通綢莊是新近開張的大戶,貨色齊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它們這兒時常能見到第一手的“時鮮貨”,這對於像福臻這樣有心關注時尚動向的業內人士,無疑是極具參考價值的。

    吸引她的還不僅於此。在幾次三番的細緻觀察後,她還發現這些“時鮮貨”在搶佔先機的同時,更是賣出了相當好的價錢。由此可見要想獲得豐厚的盈利,擁有一個信息敏銳且能與時俱進的進貨渠道是何等重要。

    由此及彼。以目前鋪子的形勢,重新經營衣料的買賣指日可待,那麼從現在開始就得留意尋找相關的廠方信息。

    從利通綢莊出來,福臻便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決定晚間回去得和沈國曦好好商量一下。

    一道人影迎面而來。

    對方走得很快,但福臻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顧大哥,怎麼這麼巧!”

    顧進全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福臻的這聲招呼很明顯是把他嚇了一大跳。不過他旋即就笑了起來:“是你呀!來這兒辦事麼?”

    “嗯!”福臻笑吟吟地反手往後指了指,“方纔到利通綢莊轉了轉。你這是……”

    “哦,我和朋友約好在這附近談些事情。”說話間,顧進全的目光似是不經意地往兩側各瞥了幾眼。

    左側是一間書局,緊挨着的是咖啡館,這樣望過去能看見裏頭都不過稀稀疏疏幾個人,無不是各忙各事各行其道;右側呢,是一座三層樓的百貨公司,與之隔着一條巷子的是間化妝品店,門口有位夥計正在往裏頭招呼顧客。

    並沒有什麼值得特別留意的事。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福臻竟從顧進全這樣的舉動中沒來由得感覺到了微許不明所已的緊張。

    福臻自然是不會拿自己的胡思亂想去問對方。不過對方應該也是很趕時間,沒說幾句他便匆忙告辭了。

    應該不過七八分鐘,福臻忽聽到“砰!砰!”兩聲似是槍聲的悶響。

    馬路上很快就有些騷亂了起來。有不少人正如福臻一樣停下腳步,神色緊張地四顧辨別槍聲的來源,還有人則急慌慌地跑進兩側的鋪子裏頭或是避到相對安全的地方。

    對面的電影院有人出來了。應該是還未散場,只有兩名女士和五六名簇擁在她們前後像是保鏢的男子。其中穿着月白色袍子的那位女士,腿腳似乎不大靈便,一隻手扶在另一位稍年長的女士小臂上,微低着頭盯着腳下的石階,步履匆忙又頗爲艱難。

    與此同時,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停靠在了她們面前。那位年輕女士旋即被扶進了汽車裏。

    福臻本無心看熱鬧,然則當她的目光不經意中撞見年輕女士那張秀美清麗的容顏時,只覺得眼皮一跳,驀然怔住了。

    沈佳怡!?

    可是……這氣派,這裝扮,這神情,不論是與前兩回見到的那個女人還是沈佳怡,實在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

    可是……這張臉孔分明又像極了沈佳怡。

    天!福臻覺得自己真的要神智失常了。腦子一熱,她下意識就疾步追了過去。可是那輛車子很快就發動了。

    福臻氣喘吁吁地跟了幾步,最終還是眼睜睜地望着車子漸行漸遠。她隨即便四下打聽,卻是衆說紛紜,竟無人能確定這幫人的身份。

    福臻不得不改變主意,飛快地看了看錶。

    這時候到沈佳怡學校正好能趕上她放學。如果她沒有逃課的話。

    如果學校等不到人,那就回家看看。

    如果兩處都沒見着人,那麼,那麼……

    這一切簡直太荒謬了,叫人如何着手?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