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當時春風最相惜 >第四十三章
    晚九點多鐘,隆福樓。

    在門口負責迎來送往的小夥計纔剛將一撥賓客送出門,便見一位中年男子行色匆匆地奔了過來。

    小夥計堆着一臉笑意迎上前欲招呼,卻猛不防被那人一把推開,接連往後踉蹌了幾步,差點兒就跌坐下去。

    這是趕着去投胎啊!小夥計瞪着那人着急忙慌往樓上跑的背影,心裏恨恨罵了一句。

    興許是老天爺應了他的話,隨即他就聽到“澎”一聲悶響,那人面朝下直接來了個狗喫屎的姿勢摔趴在了樓梯上。

    小夥計嘴角一咧,渾身上下瞬間就舒坦了!

    那中年男子卻沒有心思關注自己摔的那一跤有多狼狽。他此時又慌又怕,因爲他即將要稟告的事,或許就會要了他的命。

    二層再往上,路就被封了。七八位便裝壯漢守在外頭,除了上酒菜的夥計,誰都不許靠近。故而這男子一看就是與這些人相識。上樓的時候非但沒人攔他,其中一位甚至還打趣了一句:“鹽水張,你這是剛從你哪個姘頭的被窩裏鑽出來的吧,怎的這副德性?”

    中年男子理也不理,徑自快步上樓。

    在三樓守衛的是一名身穿黑綢衣褲的男人。聽了中年男子帶來的消息,臉色徒然變了,當即就轉身疾步往裏去。

    此時這一層的宴客廳里正進行着一場晚宴,席間觥籌交錯,笑語晏晏,很是喜慶熱鬧。

    黑衣男人站在門外扯了扯嘴角勉力作出一個自然的笑容,然後推開了雕花木門,一屋子滿滿的人氣並着溫熱的酒氣迎面撲了出來。

    “這回曾兄當選爲商會會長,可謂是衆望所歸啊,我是老早就盼着這一天呢。”言者滿面紅光,語聲昂然,看上去很是激動興奮。

    有人緊隨着附和:“餘兄所言極是。如今生意難做,實在是太需要像會長這樣有本事的人來做我們的‘引領者’,將我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正是正是,以後還得仰仗會長多多關照,我們也必定以會長馬首是瞻。”

    ……

    坐在席間上位的,約摸五十多歲,方臉大耳的矮胖男子,是新當選的汀州城商會會長曾滄海。雖然他被賓客們衆星捧月似的擁護其中,但臉上始終是謙和的笑容,嘴裏還時不時地客氣幾句。

    “不敢當!不敢當!曾某受之有愧!”

    “曖呀,你們實在是言重了!”

    “自己人不必如此客氣……”

    說話間,曾滄海瞥見自己的保鏢走過來,便知有事,於是說了句“少陪!”就退出了人羣。

    黑衣男人上前附耳低語了幾句。

    曾滄海眼神一凜,旋即就對他身旁的一位年輕人遞了個眼色,繼而三人不動聲色地離開了宴客廳。

    等在外頭的那位中年男子見着人出來,一頭淋漓大汗也顧不上擦,就壓着嗓子急聲道:“老爺——”

    “什麼叫不見了!”曾滄海聲色俱厲,右手負在身後緊握成拳,有些不受控制地微顫着。“十來個人跟着去,都看不住一批貨麼?一羣沒用的廢物——去,把他們全給我綁了丟進海里餵魚去!”

    “老爺——他們也不見了!連人帶船全部都不見了!”中年男子抖抖索索地使勁嚥了咽乾啞的嗓子,幾乎要哭出來。

    聽到這句話,曾滄海驚跳了起來。“什麼——你快給我說清楚!”

    “這批貨本該在昨晚就要到滬城碼頭的。可是我們負責接貨的弟兄一直等到天亮也沒見着運貨的船出現。”

    曾滄海頓時勃然大怒:“你們都是死人啊,昨晚沒接到船昨晚爲什麼不立即去找?直到現在纔來稟告?!”

    “其實——”中年男子張了張嘴,似是要辨解什麼,卻被立在曾滄海身後的年輕人打斷。

    “派人出去找了沒有?”

    “去了,都去了!滬城那邊的弟兄天一亮就在鳴江沿線一路查探。我們這邊一得了消息也都出去了。”

    “老肖呢?他死哪兒去了?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連吭氣都沒吭氣一聲?”

    “不曉得他上哪兒去了,今天一天都沒見着他人。”中年男子這回終於逮着機會,把適才未來得及辯解的話迫不及待地補上了。“滬城的弟兄說他們昨晚就搖電話過來請示了。當時是老肖接的電話,說船興許是在路上耽擱了,叫他們再等等。弟兄們這才——”

    “他的腦子是被狗吃了麼?辦了這麼多年差怎的這點事都做不好!我每個月花那麼多錢養你們,你們就是這樣給我辦事的啊?”曾滄海氣急敗壞地吼了幾句,見那中年男子仍木木地站在那兒,氣得一腳就踹了過去。“你還愣着做什麼?等着我給你賞錢麼——還不趕緊滾去把老肖給我叫來!”

    說完,他便聽到身旁的年輕人對其中一位壯漢下命令:“你給我吩咐下去,誰要是敢將這件事的任何消息透露出去,我就要了他的命。”

    “父親,”年輕人轉而提醒曾滄海:“滬城的那幫人不好惹,在他們得到消息前最好先給他們一個說法。”

    “你說得對!”曾滄海搓了搓有些僵硬的雙手,急待解決的問題讓他從驚怒中慢慢冷靜下來。

    “這事宜早宜遲。”他沉吟片刻,“你這就去聯繫他們,就說船壞在半途中,請他們務必寬限幾日。條件隨他們提,只要不是太過份,都先應承下來。”

    “好,我這就去!”

    “博文,”曾滄海又叫住他,“稍後你再去找一下工藤平次,把這件事和他們交個底。我們替他做了那麼多事,他多少也得還些人情給我們。況且還是在他們船上出的事,他們也有這個責任幫我們把那批貨找回來。”

    曾博文皺眉看了父親一眼,像是不大讚同的神氣。但他什麼都沒說,應了下來。

    曾博文走後,曾滄海沒有再回宴客廳。這事來得蹊蹺又突然,那麼一大艘船說不見就不見,可見對方很早就開始謀劃了。這些年他得罪了多少人他心裏有數,懷疑的對象是有那麼兩三位,得叫老肖好好去查查。

    想到這個人,曾滄海就恨不能一槍斃了他。這位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得力干將,心思謹慎縝密,有着很叫人刮目相看的敏銳觸覺,卻偏偏在這麼緊要關頭居然連個人影都不見——

    “怎麼這麼晚才上菜?這都幾點了?”樓下傳來保鏢的聲音。

    有人答:“天太熱了,原先做好的蓮子百合羹不大新鮮了,掌櫃怕各位大爺喫壞了肚子,便又叫廚房重新做了。”

    全神貫注於如何善後的曾滄海沒有心思留意這些。他來回踱着步子,細忖着一系列的問題,以致於差點兒就和頂着一大個托盤上來的的夥計撞上。這時候宴客廳響起了輕緩悠揚的音樂聲,可這聲響此刻卻沒有半點紓解的效果,反倒並着肆意的喧譁聲令曾滄海火上澆油似的愈發煩躁起來。

    曾滄海擡腕揚了一下。身後的黑衣男人會意,這是回去的意思,當即便走到前頭吩咐下面的人做好準備。曾滄海則返身往宴客廳去。

    不管怎麼樣,這場晚宴是特意爲他舉辦的,若是一聲不響地離開終究是不妥。況且那裏頭都是些有名堂的人物,將來興許都能派上大用場,所以打個招呼還是必要的……

    臨到門口時,前頭那位上菜的夥計忽然不明所已地踅身過來,腳步不穩似的搖晃了兩下。曾滄海避之不及,黏膩的湯汁當場就潑了他半身。他的心裏早就攢着一團火氣無處撒,張口就想罵人。卻沒想還未出聲,喉間倏地一震,劇痛襲來時一股熱乎乎的液體噴濺了他整個脖頸和下巴……

    而同一時間,相隔數條街的華昌園的戲臺上,一位身着石榴紅古裝衣裙,細腰嫋娜的少女挑着蘭花指正咿咿啞啞地唱到:

    “叫張生隱藏在棋盤之下,

    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

    放大膽忍氣吞聲休害怕,

    這件事倒叫我心亂如麻。

    ……”

    字正腔圓餘音繞樑,入耳是說不出的妙境,引得臺下的觀衆連連鼓掌叫好。更別說唱的人又生得貌美,眼睛水盈盈的,如湖泊裏泛着的波光,粼粼地往臺下漾去——

    常來這兒的人哪個不曉得這美人兒看得是誰,當然也更曉得這位是個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人物,故而喝彩歸喝彩,旁的輕薄的話卻是誰都不敢說。

    被美人兒含情脈脈相望的人,架着腿疏懶地靠着椅背,一手指間夾着煙支在扶手上,另一手在桌上指尖“咄咄”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脣角微揚,目光專注,似聽得入神,又似被美人勾去了魂……

    一位夥計很不應景地從他面前經過。他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餘光瞥見那夥計往他茶碗裏添了些水。

    “三爺,水溫正好,請慢用!”夥計說。

    蘇三爺聞言眼睛眯了下,端起茶碗喝了幾口,隨後視線又回到美人兒身上,嘴角邊笑意漸深。

    臺上紅娘眼波流轉,巧語花言:

    “燕侶琴儔今已就,

    何須—苦追究。

    他們不識憂不識愁,

    一點心意兩相投。

    ……”

    “好!”

    衆人聽得蘇三爺這聲“好”,只道是他看得高興,於是便也不約而同地隨着叫起好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