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臻這裏一心只想快事快辦,冷不丁一團黑影迎面撲在她的臉上。

    “先擦擦吧!”蘇三爺一副嫌棄的表情。“你這樣子可真像剛從水溝裏撲騰出來的落水狗,看得人糟心!”

    “啊?——”福臻愣了愣,繼而反應過來。“哦……我自己有我自己有。”

    她忙不迭地將對方丟來的手帕遞還回去,又從自己兜裏掏出自己的,草草地往臉上身上擦拭了幾下。

    “聽說瑞泰洋行的人找過你?”蘇三爺問,手一擡就將手裏的帕子丟出了窗外。

    福臻一時間有些說不話來。從見到此人到現在,不會超過十分鐘的時間,她的言行舉止一直都很小心。讓對方做出此舉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那條手帕她碰過了。所以,這是嫌棄的意思。

    雖然據她所知,確實有些人在這方面格外講究,並且以往在衣鋪裏類似的事也沒少遇上,但福臻還是感到了一陣難堪。

    這便是自甘輕賤的結果。“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瞧,連老話都這麼說。

    福臻自嘲地暗歎口氣,竭力將某些不該有的情緒摒棄腦後。

    瑞泰洋行。

    聽起來怪陌生的,她一時間找不到相關的印象。

    “這瑞泰洋行是……”

    “前日與你在咖啡館見面的那個西洋人,正是瑞泰洋行的經理。”蘇三爺提醒她。

    “哦!”福臻頓時恍然,點點頭。“是有這麼回事。怎麼了?”

    蘇三爺挪了挪身體,雙手環抱胸前。“爲什麼不答應與他們合作?”

    原來是當說客來了。她差點忘了對方與西洋人的關係了。

    “您知道的,我們衣鋪原就有些人手不足,如今好裁縫又不大好招,我是真的抽不出空來。”福臻謹慎地回答。

    “是麼?”蘇三爺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他們給你開了不錯的條件,難道不比你一天到晚守着那間破鋪子強?況且這幾天進的那些衣料,還花了你不少錢吧?”

    其言外之意福臻十分清楚。她自然是不能讓他知曉自己的真實想法,但這個人得罪不得,她怎麼樣都得盡力斡旋。

    “是啊,小本生意不好做,他們說的那些確實很教人心動。”福臻適時地露出遺憾的表情,嘆了口氣。“只是,我心裏很清楚自己到底有幾把刷子。小打小鬧勉強還能說得過去,一遇上大場面就真的不夠看了。他們那樣的大洋行,我總不好隨意敷衍,萬一耽誤了他們的正經事我可怎麼賠得起。”

    對方卻是不以爲然。“這個怕什麼,有我爲撐腰,絕對沒有人敢說什麼。就算是真做不好造成了什麼損失,我也能爲你擔着。”

    福臻望着他,極力表現自己的誠意。“您的好意我實在是感激不盡。只是,這種麻煩事怎好把您牽扯進來,還是……還是算了吧!”

    “真不願做?”

    福臻點頭。“抱歉。”

    蘇三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行!既然你不願意,那我也不強人所難了。”

    話雖如此,福臻心裏卻還是有幾分忐忑。這件事說起來到底是拂了他的面子,他如此輕描淡寫一揭而過,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不與她計較。

    轉念又想,她在沈家也呆不久了。若真要與她計較,那她……到時就離開汀州城好了,反正她孤身一人到哪兒到一樣。

    臨下車前,福臻很誠懇地同蘇三爺道了聲謝。不管怎樣,他總歸是幫過自己。這些她始終都沒有忘記,雖然她並不是沒有付出代價。

    估摸是因爲雨勢太大,衣鋪的門是半掩着。外頭檐下有兩三個避雨的路人。福臻推開門,把人招呼進去,又吩咐夥計給他們準備椅凳和茶水。

    都說衣食住行,衣字最當先,每一個人都可能是衣鋪潛在的顧客。不過舉手之勞,便能換得一個光顧,換得一個好印象,或許還能換得將來某一日免費的口口相傳,最終受益的還是衣鋪。

    也不知從何時起,她便習慣了這樣事事盤算,只不過七年前爲了自己,而後爲的則是沈家。

    “你怎麼來了?不是說要在診所看護小師妹嗎?”阿泰正踩在高凳上將一些貨搬到貨櫃頂上。如今兼做衣料的生意,鋪面就有些不太夠用,只能將空間儘量利用起來。

    福臻走上前過準備搭把手,阿泰連說不用,又催她趕緊去把溼衣服換下來,他有要緊事對她說。

    福臻猜着是美錦織綢廠的事,心裏有數也就不急,轉身就先到鋪子後頭的盥洗室去。溼衣服貼在身上半天了,她怕自己又着了涼,而此時,她絕對絕對不能再讓自己倒下。

    真是萬分慶幸前幾日她多帶了一身衣裳過來,不然還真是有些夠嗆了。想到這個,福臻又覺得很有必要再回沈家一趟,至少得將她的衣物拿過來。

    在沈家這麼些年,她從未動過攢錢的念頭。她的喫穿用度自有沈太太安排,而她又成日都在衣鋪,少有用錢的時候。沈國曦倒是時不時地會給她些零用錢,但之後她多半又貼補到家用上或是給他們添置零零碎碎的物品,最後能剩下的只有寥寥無幾。

    那些衣物可以說是她僅有財產,她沒法丟,更沒有能力再去另行添置。日後若離了沈家,總要有些錢傍身才好。

    換好了衣服出來,那兩位避雨的路人果然在鋪子裏逛了起來。人在歇腳時,難免會對周遭的事物引發關注,這正是福臻想要的效果。但爲避免引起反感,福臻沒有刻意去打擾他們,只與他們閒聊了幾句便到賬臺去翻看賬冊。

    阿泰緊跟着過來,告訴她不久前謝宗燦曾來過一趟。說與美錦織綢廠的合作事項已談妥,合同及新貨對方兩天後就會派人送來衣鋪,讓阿泰儘早通知她。同時還留下話,說他有急事須出門幾天,衣鋪這裏若有需要,可以去找他們皮貨店的管事幫忙,他已打過招呼了。

    以謝宗燦這樣溫厚沉穩的性子,走得如此倉促,那事情應當是十分緊急了。

    可他居然一個字都沒有對她提起,明明昨晚與今日上午都與他在一起。甚而在臨走前還代她出面商談好生意上的事。福臻一時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但不可否認此刻她心裏是有些擔心的。

    但願他一切都好!

    接下去,整整一個下午,福臻一步都沒有離開裁縫室。她得儘快完成積壓下來的訂單,還有顧眉卿的婚禮禮服,不論他們需不需要。在離開之前,她不願讓自己留下更多的遺憾。

    因怕被沈太太撞見,福臻直到晚上九點多鐘才進到沈佳怡所在的病室。正挨在病牀邊與沈佳怡說話的家宇聞聲看過來,福臻即刻就發現他的眼圈發紅。

    福臻猜測兄妹倆應該是在談關於昨晚發生的事,便放輕腳步,走上前坐牀的另一側。

    “……我知道不對,但慧萱說那種酒喝着跟汽水似的,不會醉人。我就沒想太多,也跟着喝了。誰知道……”沈佳怡淌着眼淚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誰知道……他們竟在酒裏下了藥……”

    “他要我聽話,要我隨叫隨到……他們讓我做什麼我就得做什麼……後來又逼着我去討好東洋人……我不肯,我真的死也不肯的……可是我沒有辦法……”

    “昨晚他又讓我去陪那個東洋人……我很害怕,本想找個由頭先避一避,可他叫了兩個痞子到我們鋪子……那個東洋人一喝酒就發瘋……後來又說要在我身上作畫……”

    福臻強忍着一陣陣反胃,只覺得手腳冰涼,整個人彷彿在一點點墜進寒潭裏。她完全沒想到,如今的他們的風調雨順,竟是沈佳怡犧牲自己換來的。

    沈太太沒有錯怪她,她的確對不起沈佳怡,她的確該死!

    當初在鳳鳴山那次,沈佳怡曾極力試圖擺脫曾博文的。她當時明明都看見聽見了,卻依然什麼都沒做,任由沈佳怡步步進入對方陷井裏。

    而後,便是沈家宇遇襲以及衣鋪無故被砸。這是曾博文對沈佳怡“不聽話”的懲罰。這個傻丫頭爲了不殃及家人,不得不對對方妥協。那晚沈佳怡被她父親掌摑卻沒有爲自己辯解,那晚沈佳怡曾伏在她肩上痛哭,並要她相信她。明明當時這個傻丫頭的痛苦那麼顯而易見,她爲何沒有重視起來?她想,自己當時不僅是眼瞎了,心也跟着瞎了。

    “佳怡,你好好告訴大哥,那個孩子……是不是……是不是曾博文的?”

    沈家宇握了握妹妹的手,幾次欲言又止,最後終於艱澀地問出了口。

    沈佳怡嘴脣哆嗦着,“我……我不知道!”

    沈家宇也猝然用手捂住了臉,雙肩不住顫抖起來。

    福臻也忍不住閉了閉眼。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她受的這些屈辱,該要如何才能討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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