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怡終因精疲力竭,在低泣中又沉沉睡過去。

    室內寂然無聲。坐在牀側的兩人,誰都沒有動一下亦沒有說話。

    少女淚水濡溼的臉與她踩着樓梯輕快跑下來的樣子,掛在她大哥肩上使壞撒嬌的樣子,被她父親斥責時嘟嘟囔囔的樣子,還有親暱地挽住自己的胳膊喚着福臻姐的樣子……不停地在福臻的腦子裏涌現。

    愧意與恨意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時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不知過了多久,沈家宇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福臻擡眼看過去,卻看不見他的神情。他一手攏着妹妹的手,另一手橫撐在額頭上,連着眉眼一併擋住了。這一整晚,除了福臻剛進門時的那一眼,他始終沒有像以往那樣正視過她。

    “明天也不用過來。適才眉卿和大夫商量過了,明天上午佳怡打完針後,就把她接回家去休養。住在家裏,怎麼樣都方便些。”

    福臻本想回一句“那我明早一塊兒過來”,只是……話到了嘴邊,終究還是又咽了回去。

    回程的時候,雨停了。

    福臻招了輛人力車坐上去。其實衣鋪離這兒算不得多遠,換作以往她是不大舍得花這個錢的,但今晚她實在有些撐不住,只怕是堅持不了這段路程。

    街道上已經幾乎不見什麼行人了。因爲大雨的緣故,店鋪也多已打烊。昏黃的路燈光倒映在路旁尚未褪盡的積水裏,顯得格外寥落又悽清。

    他心裏還是恨着她的吧?

    應該的,怎會沒有怨懟?

    連她自己,都恨不能殺了自己。

    福臻深深吁了口氣。這樣的雨夜太易摧心防,不能多想,想多了恐怕一刻都支撐不下去了。

    不過與此同時,她倒是忽而記起了另一件事來。

    一回到衣鋪,福臻就忙不迭地往後頭的盥洗室去。那身衣服午間換下後,便被她泡在了角落的瓷盆裏。

    不出所料,她未能如願。因爲她很快又想起那塊手帕她曾在蘇三爺的車上用過。

    爲了那麼一件小東西,倘若特意上門討要,難免叫人覺得小題大做。對方又是那樣一個人,而且不久前她還拂了人家的面子。

    算了!

    照福臻原先的計劃是先去趟藥房或是找相熟的大夫問問,弄清楚後再作定奪。沈佳怡的屋子如今她應該沒有機會再進去了,所以就只能找沈家宇。

    只是如此一來,勢必免不了要提到私自翻看沈佳怡衣櫥的事。雖然她不是有心,卻也並不怎麼光彩。而她已經夠糟糕的了!

    隨手把衣服洗好晾上,又略略洗了個澡。水流帶走了潮意和黏膩感,讓她起伏不定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她想,就這樣吧,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被厭棄或被趕出沈家。這些,她心裏都早已有數。

    洗完澡出來,福臻沒忘記先把上午帶回來的藥吃了。今晚還有不少的活要幹,並且接下去幾天恐怕也都得通宵達旦,她不能再讓自己的身體出現什麼問題。

    這回的藥衝得很,她又給自己添了些水,邊走邊喝。快到裁縫室門口的時候,賬臺那兒忽然傳出一聲響,像是什麼落到地上的聲音,其間又夾着某些細微的動靜。

    又來了!又來了!

    福臻一聽,立刻就咬牙切齒起來。當即脫了鞋,然後抄起一把竹尺,踮着腳尖循聲過去。

    這些禍害都不曉得到底是打哪兒進來的。鋪子裏裏外外下了好幾個捕鼠夾,也下了無數的藥,怎的還是嚇不走?

    她怒氣衝衝地走進賬臺,卻在頃刻間又迅疾退了出來。

    活見鬼了。可她寧願是真的見了鬼。

    幾個鐘頭前才被她掃了面子,幾分鐘前又被她一通腹腓的人,此刻正橫架着腿靠在她晚間歇息用的那張躺椅上,身後還墊着她的花布小枕,閒適得就像進了自家門似的。

    “你……”

    福臻無比驚恐地瞪着他,可一張口就被狠狠嗆住了,一時間咳得上氣接不了下氣,偏是一句完整的話都問不出來。

    “遊魂似的!一點警戒心都沒有。”蘇三爺搖搖頭,用腳尖撥開斜倒在地上的矮凳,然後站了起來。“幸虧是遇上的是我,不然今晚你都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你……你怎麼進來的?”福臻眼淚汪汪地往大門處掃了一眼,還閂得結結實實的。她記得,適才開門時,外頭門上的鎖分明也是好好的。

    蘇三爺挑了挑眉,“我覺得,你更應該問我,來這兒做什麼。”

    福臻咳得腦子如一團漿糊,聽見他這麼一說,不由得茫然跟風。“那——來這兒做什麼?”

    說歸說,早年的經歷卻讓她本能的感到了不安。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這並不是正常人的行事方式。她下意識隔着賬臺又往外挪了好幾步。

    “你能不能先把這玩意兒放下?”蘇三爺沒有理會她的這些小動作,指指她手裏的木尺。“又派不上什麼用場,搞得好像我要對你用強似的。你可別壞了我的名聲啊!我向來都是個很講道理的人,不幹這種事的。”

    福臻愣了愣,這才驚覺自己手中執着那把三尺長尺一直指着對方,這舉動……確實是有那麼點兒一言難盡。

    放下長尺,她禁不住又聯想到之前的那場交易,難堪與羞恥感再次油然而生。

    “真是對不住,太失禮了!我原是想打老鼠來着,我以爲是老鼠。”福臻解釋,怕他多心,又添了兩句,“之前有衣料被咬壞過,最後損失了不少錢,實在是氣人。”

    蘇三爺笑,“打老鼠?你的膽子倒是不小。”

    福臻笑,沒打算繼續扯這些有的沒的,正想言歸正傳,對方已將一樣東西從檯面上緩緩推到了她面前。

    “在我車裏發現的,是你落下的吧?”

    正是那顆赤紅色藥丸。

    “嗯,真是多謝了!”福臻欣喜地伸手接過,心裏開始盤算原先的計劃。

    “客氣客氣!不過,這世道像我這麼熱心腸的人確實不太多,連家都顧不上回,就先來你這兒了。”

    福臻忽略過對方話間的王婆賣瓜,極爲誠懇地道:“其實您差人通知我一聲就行了,我明日自己過去拿。”

    蘇三爺衝着藥丸擡了擡下巴,有些好奇的樣子。“哎,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叫你稀罕成這樣?”

    “稀罕倒也不至於。主要是這藥丸我也是從旁人那兒討來的,只此一顆,得帶去藥房纔好照着拿藥。”

    “是給你自己喫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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