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驚鴻夫人 >番外二: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1)
    泰和六年深秋,太上皇病逝於明光宮之前,我去見了他最後一面。

    其實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見我,難道是出於對南宮家的愧疚,而我是南宮家的掌門人。

    還是說,他覺得我跟他,是同一種人。

    一生所求,皆是爲權爲利,是個沒有感情的利己主義者。

    南宮家是北方士族之首,這樣光耀高華的門第,也會有我這樣的外室子存在。

    我的父親是南宮家的二公子,英俊瀟灑,才智卓絕。

    我的母親只是一個沒落家族的女兒,二人雖然郎才女貌,卻門不當戶不對。

    太上皇躺在病牀上問我,是不是恨極了南宮家?

    我不再掩飾,回答道:“是。我回南宮家的目的,就是爲了給我母親報仇。”

    六歲那年,我親眼看着我形如枯槁的母親,活活燒死在大火中。我失去了這人世間唯一的親人。

    十六歲那年,我回了南宮家,認祖歸宗。直到我二十六歲那年襲爵,封了寧都郡王。

    整整十年,背後一直有人辱罵我是個出身低賤的私生子,詛咒我早晚有一日折在外頭。

    我統統都知道,可我只是淡淡一笑。言語根本傷不了我分毫,我要的是,萬人之上的高位。

    大家都說,太上皇視南宮貴妃爲一生摯愛,所以對南宮家格外優柔。

    可我知道,並不是。

    那不過帝王浮於表面的光華瀲灩,他對南宮家的寵愛,不過是一座好看的海市蜃樓,見得到,摸不到。

    我能坐上南宮家新掌門人的位置,得益於他爲我掃清了前方的障礙。

    比如意外墜馬的南宮家嫡長孫,比如纏綿病榻的二公子,再比如癡癡傻傻的三公子,哦,自從我回來以後,三公子就是四公子了。

    我不知道,柔嘉長公主的五公子,是不是太上皇的手筆,但是最終,只有我成了合適的繼承人。

    世人總是驚歎,太上皇對南宮家如何如何榮寵,我心裏真的想笑極了。

    一座空架子罷了,有什麼值得羨慕的。

    南宮貴妃也是愚蠢,竟然以爲太上皇真心愛她,對蘭池宮的牡丹,喜愛非常。

    我對南宮家的事,盡心盡力,事必躬親。因此在族中的地位日漸提升,加上太上皇和貴妃又對我另眼相待,所以底下人更加畏懼我了。

    如果沒有那件事情,我給自己的規劃,大概就是努力的爲貴妃的長子,有着一半南宮家血統的齊王鋪路了。

    誰叫太子與皇帝的關係太惡劣了呢?

    那一年我去遼東公幹半年,回來皇城之後,見到了新太子妃,江東徐家的三小姐。

    七年不見,她出落的如出水芙蓉一般動人明媚,看着她眉間的溫潤和眼中的疑惑,我心裏有些失望,不過七年,她就忘了我嗎?

    從那以後,我就將自己的目標對換了,心腹下屬問我,爲何捨近求遠,不幫齊王,要幫太子。

    爲什麼呢?

    如果說在我放棄了母親的姓氏,回到南宮家選擇弄權爲生的時候,這世間還有一人值得我牽掛的話,那就是徐家三小姐了。

    我以爲她不信我,是因爲要與夫郎一心,後來我才知道,她不信我,是因爲她根本不是她。

    永毅帝說太子妃書法清瘦如松竹,剛勁如金刀,我客套的附和幾句。

    走出德清殿的時候,天邊突下暴雨,我的心也跟着陰沉到底,我親自回了一趟彰化。

    結果如我料,可是我已無退路。

    世人都說太子不愛太子妃,可是徐氏太子妃在照官山崖下落不明的時候,我奉永毅帝的命令,陪他在那裏搜山掘地的耗了大半個月,眼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陰沉下去。

    我不禁想問一句,他真的不曾喜歡過徐氏太子妃嗎?

    就算沒有後來我告訴他徐氏就是裴照錦的事情,他依舊還是把徐三小姐放在了心上。

    但是太子也很可憐,快要得到什麼,就會失去什麼。

    他跟永毅帝不一樣,永毅帝追尋了一生的東西,他不屑一顧。

    永毅帝唾手可得的東西,他求而不得,反覆失去。

    他比我還可憐一些。

    而且,永毅帝留下的紛亂和爛攤子,全部需要他這位繼承人來終結。

    短短數年,北方世家門閥迭代,皇室宗親兄弟鬩牆,永毅帝已經年邁,無法扼制的亂局,統統扔給了太子。

    他一天天沉鬱起來,比我們在遼東收復三州的時候還嚴重,十天半個月,臉上都不換一個表情。

    我知道他這樣,一半的原因是政務實在繁忙,無暇他顧,另一半的原因,自然是死了的那位結髮妻子。

    傅嵐宸順利登基之後,我也順利坐穩了寧都郡王的位置。

    他越發信重我,很多軍國大事都會同我商議。

    朝臣們都以爲南宮家在我的帶領下,必會重新起來,屹立朝堂不到。

    可是我請旨去了極北之地的遼東,臨走之前我去跟驚鴻夫人告別。

    我知她有心結未解,就故意問她,是否要同我一道前往北方雪地,她怔鬆了好久,終於笑着祝我一路順風。

    我便曉得,她已做出了選擇。

    我自小就生活在南方,顛沛流離了多年,懼怕飢餓和寒冷,厭惡溼冷和黑暗,我以爲我必定適應不了雪山茫茫。

    可是我在云爾城守了六年,除了一開始的畏寒,後來日深久遠之後,我竟然喜歡上了這裏。

    措瀾山長年大雪冰封,雪花沒日沒夜的飄着,呼嘯的長風穿過高大的峽谷,來到我的營帳前,還帶着雪山之巔的天國氣息。

    我一顆浮亂的心,就這樣神山白雪洗潔了。

    我決定在這裏長久居住下來。

    泰和六年,我突然接到光凌的聖旨,太上皇病危,急召我回宮見最後一面。

    明光宮中,太上皇跟我說了很多,最後又抱怨深宮裏的幽禁歲月埋沒了他的風骨,是巍巍皇權耽誤了他的視線,從前的翼王殿下不是這樣自私自利的人。

    他說:“皇權誤我,我誤皇權,一場鹿夢罷了。”

    我心裏笑道:“陛下,風骨這種東西,您也曾有過嗎?”

    但是我最終沒有說出來,他已經頭髮全白,半截身子骨都入了土的人,我沒有必要活活氣死他。

    這會讓新帝和皇后很難做。

    我從遼東歸來,辭去了身上所有的職權,包括我奮鬥了十年掙來的“寧都郡王”爵位,所有人都不理解,但是我心已決。

    裴皇后親自帶了永宸公主,來南宮家爲我送行。

    我從前不喜歡小孩子,覺得是個累贅。可是小公主粉雕玉琢的,十分可愛,我很喜歡她。

    他們都勸我三思而後行,皇后說:“山河遠闊,明珠離塵。"她覺得很好。

    我開懷一笑:“多謝皇后娘娘體諒。”

    她溫婉笑着回道:“以後常回來看看孩子們。”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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