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下意識掙了一下,沒掙開。

    修長纖細的手半分不動,牢牢扣在細細皓腕之間。

    對了,她忘記了,慈恩寺那日也是如此。他的力氣很大,只須稍稍一帶,就能牢牢扣住自己身子,傾倒在清冽的懷抱裏。

    她刻意淡化了那日的記憶。原以爲一場誤會如雪泥鴻爪,再也不會相見,逆料不到一月時間,兩人竟相逢在重重宮門之中。

    一個是九五之尊,一個成了女史。

    被誤會引誘他的女子,一個月後入了宮、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女人。

    照微已經不敢想,在皇上的眼中,她是怎樣一個女子。

    心懷鬼胎?紅顏禍水?

    思緒至此,照微手上的力氣更大了些,欲從容琤的掌心之中脫出。

    不能再與他接觸。否則,身上的髒水再也洗不清了。

    捲入爭寵的漩渦,與她渴求的安穩日子背道而馳。

    照微的掙扎,容琤自然有所察覺。柔若無骨、嫩如春蔥的小手搭上他手腕,試圖把他手指掰開,觸感如雲般輕柔,卻是白費功夫。

    他漆眸中閃過一絲不虞,冷哼一聲,把另一隻作亂的手也握在自己手心。

    “別動。”淡淡警告聲響起。

    照微又甩了下手,和方纔的結局一樣,甩不開。

    氣悶不已,又無可奈何。

    衆目睽睽之下,因她的掙扎動作,他們彼此越發靠近。鑾駕附近,不少內侍宮女的眼神已然飄了過來。好奇、驚訝、不屑種種情緒,不一而足。

    容琤不再言語,只用一雙溫柔而清冷的眼,反覆描摹她的形容。

    眼中波光碎碎。

    心中所想,無人知曉。

    他想問,你到底是不是太后的人。話未出口就灑然一笑。耳聽爲虛眼見爲實,親眼見證了她出現在瑞康宮,還能有假?

    沉吟半晌,連容琤自己也拿不準,該如何對待懷中美人。

    其實,她最適合現在這樣,摟在懷中靜靜觀賞,不必言語交託真心,不是麼?

    他貴爲皇帝,一言不發,旁人皆不敢動,只在帝王鑾駕附近靜靜等待。而照微雙手被扣,半邊身子落在溫熱的懷抱裏,鼻間再次縈繞着久違的甘松香。

    周圍人暗默的目光一齊壓來,照微從未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圍觀着與男子舉止親密如斯。她又反抗無果,只能暗自祈禱,皇上早點鬆手。

    氣氛一時凝固。

    忽然,一個女子的聲音,堪堪打破了僵局。

    落在照微的耳中,堪稱天籟之音。

    “臣女楚緒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自稱楚緒的女子從夾道另一端走來,因偶遇帝王,臉上滿是驚訝之色。隨後,她細腰微擺款款走來,站定在鑾駕五步之外,落落大方地向皇上見禮。

    明眸皓齒,堪稱一位美人。

    “曲姑娘,快行禮呀。”楚緒往身後看了一眼,悄聲提醒道。

    衆人這才注意到,原來她的身後,還有一位女子。

    女子身量不高,兩隻眼睛水汪汪的,好奇地看向鑾駕,被人拉了衣襬才如夢方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曲菱也見過陛下。”

    楚、曲。這兩個姓,昭彰了她們的身份。

    是已經入宮的兩位女史。

    她們行完禮後,不約而同看向容琤……容琤和照微緊緊交握的雙手。

    曲菱的目光探究,而楚緒只是瞥了一眼,飛快低下了頭。

    “起吧。”容琤對她們似無多少興趣,只看了一眼就移開眼。當然,他沒錯過她們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一瞬間不自在。

    就在這一瞬間,照微感受到手上的力道鬆了少許。

    她看準時機,連忙抽手而出。

    成功了。

    容琤眸中劃過一絲不虞,但是來了兩個不相干之人,再拉扯下來實在不合適。他深深看了照微一眼,眼中暗流翻涌。

    “回澹寧居。”

    浩浩蕩蕩的鑾駕走了,長長的禁廷夾道上,只餘三個人。

    照微還沒說什麼,就見楚緒兩步走到她面前,露出溫煦的笑意:“想必你就是新入宮的江姐姐了吧,我和曲菱一直想着要見姐姐一面呢。對了,還沒問過姐姐的名諱?”

    “照微。”

    “古路誰家子,是時殘照微。好名字。”

    曲菱也信服地點點頭道:“對啊對啊,感覺就像鏡子一樣呢。不像我的名字只有喫的,聽起來一點意境也沒有。”

    照微聞言,微微一笑。

    她的性格不算長袖善舞,但是碰到人主動表達善意,也不會往外推。

    三人站在夾道上,交談了一會兒,都有些受不住頭頂的炎炎烈日。

    楚緒道:“今日見面得倉促,不如我們改日再約着一起喫茶罷。對了,還不知江姐姐住在何處呢?”

    “長秋宮。”

    “姐姐,我在含光殿,你有空來找我玩哦。”

    楚緒面上閃過一絲尷尬:“我住在……蘭桂閣。”

    照微知道她的尷尬來自何處。皇宮是個看人下菜碟的地方,楚緒是入宮女子中身份最低微的。住的地方自然不如其他人,光從名字上就能聽出來。

    旁的都是“宮”“殿”,只有她住在“閣”中,堂皇之感少了幾分。“蘭桂”二字雖寓意頗佳,但到底只是草木,聽起來不如“長秋”“含光”貴氣。

    當然,寓意最好的當屬身爲皇上表妹的應小姐。“合璧”二字,暗合帝后二人。

    宮中人當真是摸準了太后的心思。

    照微假裝沒看見她的不自在:“蘭桂閣,聽起來是個賞花的好去處。如今正是桂花時節,看來,哪天我定要好好叨擾你一番了。”

    曲菱止不住點頭。

    楚緒暗中鬆一口氣,笑吟吟稱是。

    三人正要話別之際,曲菱忽然問道:“對了,江姐姐,我方纔看到你和陛下站在一起,你們在幹什麼呀?”

    楚緒也狀似不經意間看了過來。

    照微輕輕擰眉:“沒什麼,不過是方纔在瑞康宮給太后請安。見到了陛下,然後一起走了一段路。”

    她迴避了二人交纏在一起的雙手。背後的內情太複雜,說與旁人無益。

    曲菱點點頭,似懂非懂“哦”了一聲,沒有再問。

    楚緒的嘴脣微動,見照微神色淡淡,終是閉上了。

    -

    內侍領她前來瑞康宮時,照微特地把路記了一遍。按照記憶,她穿行在紅牆黛瓦之間,安然無虞返回了長秋宮。

    路上,途徑合璧宮與玉堂殿,是應家和越家女的住處。這二人尚未入宮,宮人們正進進出出,忙着灑掃宮殿。

    她遠遠看了一眼,就離開了。

    九月暑熱未褪。夕照之下,照微一個人漫步回長秋宮,鼻間微微汗意,烏髮也浸溼了些許。

    阿窈和桂月立在殿前,心急如焚地等待。見她安然而歸,不約而同狠狠鬆了一口氣,將人迎進已經佈置好的內間小榻上。

    阿窈遞上沾了冷水的汗巾:“小姐,嚇死我了,我們都以爲您出什麼事了。”

    還沒說完,桂月輕輕扯了她的袖子。

    照微一面拭汗,一面戳了戳她的小臉:“之前是怎麼囑咐你的,進了宮記得叫我女史,不可再叫小姐了。還有出事之類的話也莫要輕易說,犯忌諱。”

    阿窈吐了吐舌頭:“哎呀,我知道錯了。以後就私下裏悄悄說嘛,又沒人知道的。”

    “只是,陛下方纔送了藥膏來,說是治活血化瘀用的。我和桂月可都嚇壞了呢。”她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我看,小姐也沒哪兒磕着碰着啊?”

    照微一嘆:“藥膏拿來吧。”

    她微微擡起胳膊,暗歎一聲果然。細腕之間,已有幾個淡淡的指痕。

    雪膚襯着青印,觸目驚心。

    桂月阻止了阿窈即將脫口而出的驚呼聲。她沒問這印子怎麼來的,也沒問爲何皇上會送來藥膏。只取下腕間的小葉紫檀佛珠,旋開藥膏蓋子:“我來給您上藥。”

    藥膏觸之溫涼,還有一股極淡的花香。桂月的動作輕柔仔細,不一會兒,青痕就均勻地塗上一層藥膏。

    她再擡起頭來,照微已經倚在榻上闔起雙眼,快要睡着了。

    兩人對視一眼,爲她蓋好被子,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

    照微做了個混沌的夢。

    醒來時,恍惚了好一會兒,不知今昔何夕。

    揉了揉惺忪的眼,眸中混沌方纔轉爲清明。她打量了陌生的房間,空空如也,與精巧的汀蘭苑迥然相異。

    對了,她入宮了。

    這兒是長秋宮正殿,她未來的住處。

    初來乍到,尚未來得及打理長秋宮,她就被內侍領着匆匆去了瑞康宮。桂月和阿窈沒有擅自主張,只理好了內間臥榻,讓她有個暫時休憩之處。

    照微大致望了一圈,不出意外,這二將是她一輩子的住處了。屋子的每一處須細緻妥帖、合心意纔好。

    榻間掛上碧紗羅帳頂、榻前再擺一張青玉矮几,放上瑞腦香爐和小梅瓶。窗牗透光,適合擺上書桌與書架,供她日常讀書習字。窗外若能種上一株白梅,冬日屋子裏燒着足足的紅蘿炭,暖烘烘的,獨立窗前賞梅觀雪,再閒情雅緻不過。

    她一步一顧,盤算起,母親的嫁妝裏有什麼合適的擺件。

    大門忽然“吱呀”一聲,是桂月進來了。

    她憂色深重,帶來的話如一盆涼水,澆滅了照微的好心情。

    “方纔澹寧居來人通傳,陛下……召您今夜伴駕。”

    今夜、伴駕。

    照微忽然捏緊了榻邊的扶手,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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