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緊急,他們第二日便收拾東西下了山。爲了省時間,寧淮直接御劍帶着穆九歌飛了過去。

    途中霧氣很大,往下看俱是白茫茫一片。寧淮似乎有些詫異,穆九歌卻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搭建地圖的時候根本就沒設計歸一派以外的地方,所以下面被霧遮擋的地方,全是空白。

    在這片空白的地圖上,寧淮們所要去的目的地,會根據他們的意志而化出來,與穆九歌無關。

    待寧淮緩緩降下劍時,眼前便赫然出現了一處聚居地,高高聳立的城牆之中是鱗次櫛比的房屋。

    城牆上有不少人手持武器,正嚴陣以待,驟然看到寧淮二人,頓時高興不已。

    “仙君!!這邊!”

    此處血腥氣和妖氣俱是濃重,城牆之外有不少人和妖的屍體,顯然是有過一場惡戰。寧淮蹙眉打量着,直接降到了他們的城牆之上。

    早有人打開了城牆結界,其他人紛紛過來迎接:“是清風派的高人嗎?”

    寧淮搖了搖頭,將收到的信中的印章出示給他們,言簡意賅道:“歸一派。帶我去看你們的護城結界。”

    許多人一聽,臉色都變了:“什麼?”

    “難道說清風派已經……”

    “不可能,清風派是駐紮在此地的大派,怎麼可能……”

    “可是竟然都驚動了歸一派,這……”

    穆九歌聽着他們議論,跟在寧淮旁邊:“師尊,可是有什麼不妥?”自從落地之後,寧淮的神色便有些凝重。

    寧淮“嗯”了一聲,一邊修改加固結界,一邊沉聲道:“從外面的氣息來看,此次將要入侵的妖獸十分強大,不可小覷。自仙魔大戰之後,強大的妖魔理應早已隕落,或被封入妖魔界。此事不對。”

    穆九歌怔了怔。原來這位長老寧淮所在的時間線,是在仙魔大戰之後?那大約是現世兩百年前的樣子。

    小寧淮和師兄寧淮,根據年齡來看,應該都是在四百年前。那麼,眼前的情況便有了解釋:這些妖魔乃是四百多年前的存在,受小寧淮和師兄寧淮所影響而產生。可眼前的聚居地,還有長老寧淮的認知,則是兩百年前,修仙界已經沒有太多妖魔的時候。

    穆九歌正想着,結界突然被猛烈撼動。她擡頭一看,只見空中密密麻麻盡是之前他們在城外的地上見過的黑色妖獸,乍一看遮天蔽日,正爭先恐後地要撲撞結界。而在他們之後,遠遠顯出了幾個龐大妖獸的虛影。

    穆九歌表情頓時嚴肅起來。

    若在她全盛時期,這些東西加起來不夠塞她牙縫的,可現如今她被幻境壓制了功力,應對起來恐怕確實有些勉強了。

    這些妖獸的能力,取決於小寧淮和師兄寧淮所想象或記憶中的水平。

    穆九歌緩緩迎上前,心道:但願他們不要把它想得過於牛逼……

    ——————

    或許是穆九歌的祈願起效了,一輪苦戰之後,那些妖獸已經被滅了個七七八八。結束之後,寧淮去追擊一個漏網之魚,穆九歌損耗有些大,便留下暫且休息。

    那用來感應妖氣的法器終於不再滴滴直叫。多日以來的危機終於被解決,衆人歡呼雀躍,張羅着要辦一場慶功宴。

    穆九歌沒有在意這些喧鬧,她伸手捏了一把袖中的香囊,是師兄寧淮送給她的那個。

    自從師尊寧淮問了她那個問題,她便一直在思索。並非只爲了寧淮,而是她越想越能夠發現,她似乎確實缺乏一些,如凡人或妖魔一般的情感。似乎他們四個大妖都是這樣的,一切情緒都浮於表面,沒有什麼深切的慾望。

    因此這些時日,她幾乎把自己對寧淮產生的每一分情感都掰開了揉碎了在研究,譬如此刻,她能夠感覺到,自己其實有一點微不可察的不安。

    只因寧淮離開她的視線,獨自去面對危險。即使她明知那對寧淮根本算不上危險。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喜歡。從前的數段糾葛中,她一向遵從本心,想要什麼便要,厭倦了就放手,即使有過這些微妙的情緒,她也不會察覺。

    “來啊,仙君,來喝點酒暖暖身子!”身邊有人熱情地招呼她。

    她這纔回過神,不再思索這些,而是接過酒碗暢快地飲了一大口。

    “好!痛快!”

    篝火點了起來,熱湯煨着爛熟的肉塊,咕嘟咕嘟冒着香氣。惡戰之後,體力耗盡的人們開始暢快地大喫大喝,痛飲烈酒。

    穆九歌在這熱鬧的氣氛之中也放鬆不少,不知不覺就多喝了幾杯。

    直到滾燙的熱度伴隨着怪異的躁動一起涌上來,穆九歌才發覺有點不妙。

    是蟄伏許久的戾氣,趁她戰鬥之後有些虛弱的此刻,再次在她體內肆虐起來!

    戾氣來勢洶洶,那股躁鬱立刻讓她有些不太清醒。在開始晃動的視線中,她強撐着放下手中的酒杯和碗,準備起身離開此處。

    就在此時,她眼前慢慢走近了一個身影,擋住了跳動的篝火,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陰影。

    人羣歡呼鼓掌的聲音一下子躍入穆九歌遲鈍的耳朵,她擡頭看了半晌,看出眼前站着一個年輕男孩,正手捧酒盅,眼神閃亮而羞怯地看着她。

    他身量很高,脖頸修長,皮膚瑩白,揹着光的眼睛顯露出一種溫馴的意味。不知是不是被火焰烘烤的緣故,他被她這麼看着,側頸就慢慢紅了。

    “多謝仙君方纔……救我性命。我,我叫王六,來敬仙君一杯。從此以後,願……追隨仙君,當牛做馬,以報大恩。”他磕磕絆絆道。

    周圍的起鬨聲越來越大,還有人在吹口哨。在這種實力至上的情況下,許多人都會選擇追隨強者,像王六這樣的不算少見。

    只見那位漂亮的仙君目不轉睛地看了他半晌,琉璃似的眼睛蒙了一層水霧,彷彿因酒醉而有些恍惚了。然後,她慢慢伸出手,拉住王六的衣襟,將他拉了下去。

    與此同時,她嘴脣輕動,好似喊了誰的名字。

    王六已經羞怯地閉上了眼,一動不動地任由她靠近。

    眼看兩人即將要貼在一起,但下一刻,那漂亮仙君的面色驟然一變,猛地推開了王六,眼睛已經恢復了清明,一手從衣袖中取出一個香囊,握在手中。

    她起身離開,留下一句:“我還有事,恕不奉陪了。”說着,她似是想要提氣離開,腳步卻踉蹌了一下,最終只是快步走出了人們的視線。

    原本熱鬧的聚會頓時安靜下來,有人左右看看,低聲道:“你們看沒看到,仙君她……嘴角好像流血了。”

    “我好像看見仙君剛剛咬了一下自己……她是不是把舌頭咬破了?”

    “噓,仙人的事,我們哪裏能知道。喫你的飯。”

    穆九歌走出聚居地,在附近找了棵樹靠坐下來。

    她眼眶赤紅,呼吸紊亂,已經在失去理智的邊緣徘徊。但或許是因爲她在現世中服下的丹藥,她如今還保有最後一分神志。

    此時此刻,她正在和戾氣搏鬥。這其實也並非她一開始就能做到的事,而是在這漫長的與戾氣共處的時日之中,她的身體自發摸索出的一種方式。只不過平日裏她一直有寧淮的丹藥壓制,使得她根本未曾發覺。

    但她剛纔大規模實施幻術,幾乎耗空了她的靈力。她體內的靈流艱澀地抵禦着洶涌而來的戾氣,正在寸寸後移。

    若是戾氣發作起來……只怕他們剛剛保住的這整個聚居地,都會被她屠殺殆盡。

    穆九歌咬着牙,被戾氣操控而產生的憤怒衝上心頭,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懈,硬是要和戾氣拼個你死我活。

    靈流一步步耗盡,戾氣在她的靈脈中橫衝直撞,衝撞得她周身劇痛,但她仍操控着越發微弱的靈流,瘋了一般往上衝撞。

    她口中已經能品嚐到血腥氣,眼前也開始出現斑斑黑影,昭示着她的身體已經不堪承受她與戾氣的決鬥。

    出生至今,這般困獸猶鬥的滋味,這種近乎爆裂的憤怒與拼死也要繼續的掙扎,她只體會過一次。

    恍惚之中,她似乎又聞到了那沖天的血腥氣,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些飽含驚恐與惡意的眼神,她又一次體會到了那種宛如靈魂被抽離的劇痛……

    突然之間,一股清涼的靈力如水一般兜頭罩在她身上。虛幻的戰火一瞬間熄滅,體內的靈流也驟然泄力,與戾氣直直對衝。

    穆九歌陡然睜大雙眼,察覺到了一分微妙的改變。

    靈流與戾氣……似乎有一瞬間不再對抗,反而……

    下一刻,戾氣逐漸溫馴起來,而她的神志也慢慢恢復清醒。

    “小九!”外界的聲音一瞬間涌入她的耳朵,她的五感彷彿一瞬間迴歸了,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七竅流血,鼻端盡是真實的血腥氣。

    寧淮正環抱着她,源源不斷地爲她注入靈力,一向如霜似雪的面容有了幾分慌亂,眸中有掩不住的痛色。

    穆九歌對上他的視線,同時聞到了真實的松風摻着霜雪的氣息,不自覺便露出一個笑。

    寧淮抱着她的手好像在微微顫抖,穆九歌看着他,嘶聲道:“我……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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