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直盯着那個來報信的弟子。他身上穿的正是歸一派的白色校服。

    但這樣一想,穆九歌才發現,他剛剛出現的時候,可完全不是這樣一副打扮,甚至長相也不一樣。

    通常來講,這意味着夢境的主角——也就是寧淮的神魂化身,對這些角色產生了影響,讓這些角色變成了他記憶中的其他人的模樣。

    這個弟子在師尊寧淮的面前變幻成了歸一派的校服,證明師尊寧淮的世界觀裏,他應該穿成這樣,師尊寧淮大概也是因此而信任了這個弟子的話。

    那麼這個弟子之前的打扮,只能是被別的神魂化身影響,也就是師兄寧淮和小寧淮。小寧淮還是個孩子,意識不會那樣強烈,因此只能是師兄寧淮。

    連人物都成了師兄寧淮所熟悉的模樣,這意味着,眼前這次事件,不是師尊寧淮所引起的,而是師兄寧淮身上發生的。

    所以,眼前的一切,是四百年前發生的事。

    穆九歌突然覺得全身發冷。

    四百年前,浮玉山上只發生過一件大事。一件令正道幾乎全員出動,令整片大陸都爲之震撼的大事。

    穆九歌眼前再度浮現出大片的血色,目之所及都成了深深淺淺的紅,耳邊響起了咆哮和哀嚎,鼻端全是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她壓下心頭竄起的躁動,立刻飛身前往浮玉山。

    事情的根源既然是師兄寧淮,那麼此刻,不論如何,她得先去找到師兄寧淮。她……得先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

    浮玉山上仍舊是從前的景象,穆九歌穿行在其間,並未看到任何人影,也沒察覺到什麼異樣。

    她慢慢尋找着,終於在找到某一處的時候,她聞到了細微的血腥氣。

    “姐姐!”有個聲音在不遠處喊道,“姐姐,救我!”

    穆九歌的腳步停下了。她停了許久,才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一步一步向着聲音的來處找去。

    草葉上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血跡,穆九歌順着這些痕跡,慢慢往前走。

    這條路,在數百年前,她已經走過一回了。隨着腳步的繼續,她腦海中一模一樣的場景正在復甦。

    此時此刻,或許是蓄意壓抑着戾氣的緣故,真正直面着最殘酷的一段經歷時,她內心的感受幾乎是抽離的。

    她甚至覺得有點荒謬。

    眼前的痕跡如此刻意,哪怕稍微用心看一眼,都知道是僞裝出來的。

    她當初究竟是有多麼急切,多麼慌亂,纔會連這樣低級的僞裝都沒有看透呢?

    穆九歌撥開眼前的樹枝,看到一個倒在血泊中的熟悉的少年。

    “姐姐,”他見到她的一瞬間眼睛都亮了,帶着哭腔道,“姐姐,我好疼,救救我。”

    他漂亮的臉上全是痛苦,淚痕斑駁,楚楚可憐,向着穆九歌伸出手。

    穆九歌彷彿看到一個熟悉的素衣身影,從她身體中穿過去,快步走到了這個少年身前,毫不猶豫地蹲下握住了他的手,想要爲他處理傷口。

    一切的記憶,雪崩一般向她鋪天蓋地涌來。

    四百年前,她死掉的那天,是個罕見的陰雨天。

    那時正道討伐她的聲勢越來越大,她那時帶着於漫漫和施二郎,在凡間過得十分不方便,時常被認出來,然後被警惕被唾罵。施二郎便提出,讓她帶他們回她的故鄉——浮玉山。他說他一直想去看看。於是他們便回到浮玉山住了一段時間。

    那天施二郎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要打些野味,卻許久都沒回來。後來於漫漫去找他,然後驚慌地跑回來,說施二郎被正道那幫老頭子抓走了。

    穆九歌讓她留在屋中不要動,然後便匆匆出去找他。

    當她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施二郎時,她立刻過去試圖救他。

    但下一刻……

    周圍突然響起了破風之聲,穆九歌警惕地擡頭,那聲音卻不是衝她而來的,而是直直飛向一旁的樹幹。那是一把劍,上面釘着一塊符咒,將其釘在了樹幹上。

    與此同時,某種隱蔽的功法終於失去效用,穆九歌一瞬間感受到了許多人的氣息,她這才發現,周圍竟是被正道修士們包圍了!

    穆九歌恍如身在其中,又好像只是看着那個熟悉的素衣身影動作着。她先是快速出手,封住了施二郎身上的穴位,防止他失血過多。下一刻,她站起來回過頭,手中扣住一截靈力,寒聲道:“各位也不打聲招呼就闖進我家,還傷了我的人,不大合適吧。這便是正道該有的作派?”

    “妖女穆九歌,你作惡多端,已爲世所不容!今日,我們便是來替天行道!”有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高聲應道。

    隨着他出聲,穆九歌迅速定位了他所在的方向,毫不客氣地擊出一道靈力,那處頓時傳來幾聲驚叫。

    隨着他們的喊聲,穆九歌又確定了一些方位,隨機毫不猶豫地連連出手,開始擊破他們的包圍圈。

    慘叫與驚呼聲此起彼伏,片刻後,那邊纔再次傳出之前那個蒼老的聲音摻着驚懼和憤怒的:“你真是不知悔改!衆弟子聽令,血祭者已經到位!開始獻祭!”

    某種令人作嘔的粘膩摩擦聲混合着血腥氣傳過來,穆九歌猝然回頭,便看到施二郎不知何時竟是拖着身體挪到了那棵釘着符咒的樹旁邊,手中也多出來一個壺狀的法器。

    而那棵樹正在發生着某種難以描述的變化,就在她回頭的這一瞬間,它赫然變成了一個涌動着血肉的池子,而施二郎則拿着手中的法器向池子中傾倒,倒出來許多血肉,混合着其他東西。

    穆九歌驚了一瞬,手中靈力瞬間激發,打掉了他手中的法器,那些血肉也倒歪了,灑了一地。

    但很顯然,他已經倒進去了一部分,而某些儀式已經完成了。

    下一刻,那血池好似突然有了無窮的吸力,使得靠在一旁的施二郎身子一歪,險些摔進其中。

    穆九歌一時顧不上想別的,第一反應是上前拉他:“小心!”

    而此刻,身爲旁觀者的穆九歌瞳孔一縮,伸手想要攔住那個衝上去的白影,攔住那個曾經的自己。

    別過去,不能過去!

    可一切仍是繼續發生着。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曾經的自己再一次走向註定的結局。

    就在穆九歌拉開施二郎的那一瞬間,那血池便頓時化出萬千鎖鏈,瞬間將她牢牢捆縛在地!

    施二郎似乎愣了一瞬,手指動了動,好像想要向她伸出手。

    “成功了!”遠處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真的抓住那個妖女了!”

    穆九歌立刻試圖用靈力斬斷身上的鎖鏈,卻驟然發現渾身的靈力都在逐漸消失。她指尖竄起了微弱的靈流,卻很快便消散了。

    她從未有過這樣狼狽的時刻,一時甚至是有些茫然的。

    “姐姐,”施二郎看向一邊,低聲道,“……對不起。”

    穆九歌的頭被固定在地面上,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聲音極輕,幾乎被嘈雜的背景音所掩埋。穆九歌當時確實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她只聽到正道那邊有個人高聲道:“無赦陣,陣開!”

    但如今作爲旁觀者的穆九歌,卻無比清晰地聽到了他那句話。她仍是沒什麼表情,只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被鐵鏈捆縛住的自己。

    鐵鏈一瞬間收緊,而穆九歌臉上的茫然只是一閃而過,接着她便以手指深深扎入地面,手指滲血,溝通着浮玉山的靈脈。

    下一刻,她渾身禁縛着鎖鏈,卻一躍而起,雙目血紅,狠狠開始攻擊靠近的修士們!

    “宵小之輩,欺人太甚!”她怒喝道。

    那些原本以爲她已經被制度的正道修士們,已經紛紛派了弟子過來看住她。沒想到她驟然暴起發難,那些修士們瞬間慘叫着倒飛出去。

    穆九歌旁觀了一會這邊的慘狀,而後慢慢擡眼看向遠處。

    隱蔽的術法已經徹底失效,遠處許多正道修士的身影顯露出來。被包圍在最中央的赫然是一羣鶴髮雞皮的老頭子,穿得人模狗樣,一派道骨仙風,明顯是這些門派的首腦們。

    她緩緩走近,只見他們臉上都是不安和焦躁,正衆口紛紜地議論着:“怎麼會沒有用?現在怎麼辦?”

    “這陣法不是萬無一失嗎!”

    “她快殺過來了!我們得趁現在趕緊走!”

    “走走走,你以爲走了之後她就能放過我們了?別做夢了!”

    “好了別吵了!”中間一個人高聲打斷他們,他擡手抹了一把冷汗,眼神銳利,“陣法不會出錯,只是我們還是低估了大妖的實力。既然這樣,只能加大獻祭的力度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個男人慢慢在周圍看了一圈,眼神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陰狠:“我們帶了這麼多弟子來,是時候派上用場了。”

    眼前頓時變成一片屍山血海,宛如地獄。那些正道弟子們橫屍遍野,血流成河。

    穆九歌控制不住地彎下腰,開始嘔吐起來。

    與此同時,面前的幻象也消失一空,她眼前分明沒有什麼施二郎,也沒有曾經的自己。她正站在這片空地上,與遠處的一羣修士遙遙對峙。

    一個身影頭戴長冠,手中持劍,站在隊伍的最前面,正遙遙凝視着穆九歌,面上沒什麼表情。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