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一派,覽衆峯。

    “你說掌門最近是怎麼了,真是因爲後山的妖物們又暴動了嗎?不會出事吧?”小道童阿藍一邊上山一邊和同伴聊天。

    同伴阿青聽了他的話,只是“嗯”了一聲,並不多話。

    “掌門這病了得有十多日了吧,連大集會都沒露面。你說這些時日也沒見有醫修過來,掌門到底要不要緊呢。”

    阿青沒說話。阿藍詫異地打量他:“你今日怎麼話這麼少……你臉色好白啊!生病了嗎?”

    阿青搖了搖頭,終於回了他,低聲道:“只是有點不舒服。”

    阿藍道:“好吧。幸虧這些時日山上防守得嚴密,一會等其他人也來接班,人那麼多,你就是歇一會也沒事。唉,我看自從那個妖女復生了之後,接二連三的各種出事。大家說的沒錯,她可真是個災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消停。”

    阿青抿了抿脣,又不說話了。

    阿藍還在繼續:“你說我們還會再除掉她一次嗎?”

    阿青猛地轉頭看他,阿藍被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看得打了個哆嗦,半晌才勉強找回了舌頭:“你,你這是怎麼了,阿青?我怎麼感覺你今天怪怪的。”

    那種複雜而涌動着強烈感情的眼神只出現了一瞬,如利劍一般令人心生恐懼,但下一刻,阿青又轉回了頭,低眉斂目,半晌答道:“只是有點不舒服罷了。”

    兩人上了山做好登記,和上一班道童們換了班。而後,阿青卻是推門進了院裏,說掌門吩咐他辦一些事。阿藍十分震驚,但見他進去之後真的刷了玉牌安全通過了,便只得這麼守在門口目送他。

    片刻後,阿青站在了緊靠後山的一處不起眼的屋子門口。

    他並沒有推開門,而是伸手在眉間輕輕抹了一下,然後咬破指尖,以血書符。符咒完成後閃了閃,然後慢慢消散,但面前的房屋毫無變化。

    阿青蹙了下眉,看了一眼正堂的方向,從乾坤囊中取出一本書。封面上沒有半個字,只落了一枚歸一派的印章,裏面全是一些符文的拆解。

    片刻後,阿青再次在虛空中點畫起來,時而對照着書本看看。過了許久,眼前的屋子終於開始發生變化,逐漸變成了平地,地上有個口子,顯露出裏面向下的階梯。

    這半晌都沒有任何人來阻撓他。如今結界已破,竟然也沒人出現。阿青再度看了一眼正堂,快步走了下去。

    在走下去的過程中,他的身形逐漸抽條長高,服飾面目也逐漸變化,最終成了寧淮的模樣。

    寧淮一步一步走到地底深處,推開了面前的門,原本昏暗的地底突然被絢爛的五色彩光照亮了。

    眼前的這處小空間內,赫然漂浮着大大小小的縮小版陣法,或者從陣法中拆解出來的某一部分。它們各自閃耀着不同的光輝,有的還在緩慢旋轉着,以不同角度與別的部分構成不同的陣法。

    房間的四壁全是書架,被打上了防潮防蟲的符咒。房間中央是一處寬大的書桌,上面凌亂地堆了一些紙,寧淮走上前拿起一張,果然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陣法。

    當初在天虞山上,害死了鹿實的那個陣法。

    寧淮拿着那張紙,一時回憶起了第一次發現這裏的時候。

    那時他從妖魔界回到歸一派,找上了掌門施雨澤,直接問了他妖骨的事,卻反而被他暗算,險些被關入水牢。

    好在寧淮最終又恢復了意識,掙脫了出來。他發覺施雨澤不對勁,脫身之後便暗中跟着他探查。施雨澤大概也是真的身體狀況不好,被他跟着進來了這處密室。

    就在這個密室之中,寧淮發現了一個祕密。這祕密令他他心神大震,道心也因此受損,在離開宗門的時候被施雨澤發現了。

    他拼盡全力從宗門圍捕中逃脫,回到了穆九歌身邊,發覺正道同時對穆九歌出手了。

    這證明他那時推測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時他看到了一張陣法設計圖。一般來說傳世的陣法都是設計好的完整版,後人研習時可以自行拆解,但最初的設計圖是不會流傳於世的,上面記載的是設計理念,是陣法師最珍貴的祕訣。

    寧淮在那張設計圖上,看到了陣法最初始的目的。

    那並不是一個誅殺的陣法,而是一個掠奪的陣法。奪取他人生機和靈力,爲佈陣者所用。

    甚至在“掠奪”的法陣旁邊,還有一行小小的註釋:“大妖靈力充足,百倍於人類,此法可行。但靈力轉化乃逆天而行,開陣代價不小,或需血祭。”

    而這個無赦陣的束縛、誅殺等等功能,都是後來所加上的,爲了保證“掠奪”的正常進行。

    衆人拿到這個陣法之後,只會以爲它是用來誅滅妖邪的陣法,其中掠奪的功能也會被當成一個保證誅殺成功的陪襯。

    沒人能想到,這個陣法產生的目的,就是爲了掠奪。

    所謂的“斬妖除魔”,那些正義凜然的口號,只是一個幌子。

    四百年前那場誅殺,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心術不正的偷竊,一場光明正大的搶劫。

    寧淮發現了這個真相,一時近乎崩潰。他從小便一直堅定的信仰,他一路走來所維護堅持的東西,都像是骯髒至極的笑話。

    他一向堅定至極的道心,便轟然崩塌了。

    這些滿口謊言的騙子們,曾經策劃了一場轟動正片大陸的偷竊,用最爲堂皇的理由,達到了最爲下作的目的。

    而他卻渾然不知地參與其中,與這些人一起殺害了那個人。

    那是寧淮一生所見,最爲恐怖的祕密。

    當年的歸一派在正道還算數的上號,派中寥寥幾十人,已經是罕見的大門派了。寧淮雖然有幾分來自恩人的傳承,但在弟子之中也並不算起眼。要誅殺大妖穆九歌的那天,他也只是順應門派的要求,與師兄弟們一同前往,根本不知具體內情。

    全程他亦是被堵在外圍,渾渾噩噩,只知那妖女殺了許多人,只記得那血流成河的慘狀。到最後,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只剩他還站着。後來,他便成了誅殺大妖的“十真人”之一,飽受讚譽,只因他是活着回來的僅剩的十個人之一,也是除卻各派掌門長老之外,唯一一個活着回來的弟子。

    回山之後,他體力耗盡陷入昏睡,再醒來時便發現自己功力大漲。他們說,是吸收了大妖殘餘的靈力,這是上天對他的表彰。

    但如今,寧淮已經明白了。這並非什麼“表彰”,也並不光榮。這是踩在無數人屍骨之上的,來自他最重要之人的血淚。

    在發現真相的那一刻,寧淮突然記起了當年的一幕。那是衆人前往浮玉山誅殺大妖時,某日他爲長老們送茶所聽到的一句話。

    “憑什麼大妖就那麼命好,生來就有無上靈力、無窮生命,而我們修士朝生暮死,就算拼盡全力修習一生,還是不及他們一根小指。”

    當時那個平日裏仙風道骨的長老,臉上掛着一種說不出的憤恨,顯得很猙獰。不知怎的,寧淮便記住了這一幕。

    現在他明白了,那是嫉恨。

    此刻,寧淮回過神之後便開始在密室裏翻找更多關於陣法的資料。

    上次進來時,他道心崩潰,險些被發現,只來得及帶走一本密鑰。但在目睹了穆九歌的死亡之後,他便意識到,陣法的“束縛”功能似乎也與穆九歌的戾氣有關,因此才進來再次尋找陣法的資料。

    密室中全是陣法書籍,包羅萬象,但關於無赦陣的資料卻很少,更多的是施雨澤多年以來研究它留下的手稿。

    那些手稿多得令人頭皮發麻,癡迷這陣法到了極致也不過如此。如此看來,天虞山上那個完美而改進了許多的復刻版無赦陣,大概也是出自施雨澤的手筆。

    寧淮暫且無心探究施雨澤研究它的目的,只認真地在其中尋找着自己需要的信息。

    他邊找邊研究,密室之中不見天日,不知不覺便過去了許久。

    大約過了一兩日,始終無人發現過他。寧淮亦是將這些資料吸收得差不多。就在他繼續尋找其他能用的資料時,面前的那些懸浮的陣法模型,突然晃了晃,然後盡數熄滅了。

    寧淮眼神一凝。

    他原本打算最後再尋到施雨澤,將他帶到穆九歌那裏,完成自己當初的誓言。

    可看着情況……施雨澤出事了?

    寧淮將自己收集到的東西草草收好,匆匆離開密室。

    出來之後,他原本想往正堂走去,卻突然感應到了某種熟悉的氣息。

    曾有一個人,與他神魂交融,親密無間。所以自那之後,他身上便有了那個人無形的烙印,能夠感知到她的存在。

    寧淮身形一滯,一時幾乎無法思考。

    她……在這裏?

    下一刻,他猛然意識到這意味着什麼,便飛身掠向那一出。

    後山的山崖之上,兩人正在對峙,俱是半身浴血、狼狽不堪。

    寧淮趕到的這一刻,正正看到穆九歌身形一晃,被推下了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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