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您要去哪兒?”穆九歌出門後,季瀟月匆匆跟出來。

    穆九歌沒理她,身形一閃便消失了。

    季瀟月再不放心也沒辦法追上她,只得滿腹疑慮地退回了宮殿中。

    暴雨如瀑,院中那個白衣身影緩緩直起身,像是想要行走,卻身形一晃,竟是站都站不住了。

    季瀟月向他走近幾步,又遲疑地停住了:“寧……大人?你還好嗎?”

    寧淮不言不動,加上僵硬的姿態和慘白的面色,幾乎像是一具活屍體。

    雨下得這麼大,他不僅不開結界,連護體的防禦都沒有,就這樣任憑暴雨沖刷着。

    季瀟月站在他的側後方,看到他嘴脣輕輕翕動了一下,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我明白了。”

    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完全被雨聲蓋住了。季瀟月只能根據口型辨別出他的話,登時更加茫然了。她正想再問點什麼,寧淮卻又晃了一下,徑直栽倒下去。

    季瀟月手忙腳亂地接住他,又想到穆九歌的那句“丟出去”,登時有些進退不得。但她能感受到寧淮體溫滾燙,又想起他之前還因神魂不穩而昏迷不醒,怕他真出什麼事,便只好先將他拖進偏殿,叫來醫修先替他看看。

    季瀟月心道,尊上之前對他那樣看重,還爲了救他而入他的夢,肯定也不願他橫死宮中吧。只是不知他們在夢中究竟經歷了什麼,一夢醒來,兩人竟然會是這種態度。

    他們二人對峙時,季瀟月離得遠,聽不清他們具體說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季瀟月想起穆九歌瀟灑離開的身影,登時覺得頭都大了。眼看醫官診治完畢,已經若有所思地擡起頭,便問他:“還能救嗎?”

    醫官點點頭:“您放心。這位大人性命無虞,只是有些虛弱,所以一時昏迷,不久便會醒過來。不過……他先前患失魂症時,尊上是否給他用了入夢術?”

    季瀟月點點頭,醫修的表情便有點詫異:“他的神魂仍是不穩,心中鬱結,但卻已經沒有失魂症的症狀了。這倒奇怪,若是用了入夢術,應當在完全治癒後纔會醒來。但他虛弱至此,倒像是……他是否還未治癒便強行醒了過來?”

    季瀟月茫然道:“他確實不是與尊上一同清醒的,而且清醒之前的狀態看起來也很……很不安穩。”

    醫修皺眉道:“那便是了。這……能醒來便好,但往後也還需細細調養纔是。”

    季瀟月默然無語,轉頭看看牀上的寧淮。

    寧淮看起來很虛弱,消瘦蒼白,躺在那裏紙片一樣。他眉頭深鎖,在昏迷不醒之間忽地喊了一聲:“九歌……”

    季瀟月聽得一腦門官司。

    寧淮不知夢到了什麼,神色越發痛苦,手指痙攣,好似想要抓住什麼,又好似想要拼盡全力阻止什麼。

    季瀟月還從來沒見過寧淮這麼狼狽和痛苦的模樣。在她印象中,寧淮一向是安靜而從容的,情緒穩定,心智也很堅定,甚至很多時候,他都隱隱像是尊上的一味安撫藥劑。

    畢竟共事了這麼久,他對穆九歌的心意季瀟月也看得很清楚。她終究不忍心把這樣的寧淮趕出去,只得道:“您給他開點藥吧,有勞了。”

    寧淮確實陷入了噩夢之中。

    他眼睜睜看着穆九歌慘死在他眼前,才終於明白了四百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也終於明白了,爲什麼不久之前穆九歌真的能夠死而復生,爲什麼浮玉山上草木蔥蘢的幻境在她死後依然久久不散,爲什麼她重生後身負着那樣濃重的戾氣,爲什麼最開始,每每碰到她,他總能感受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混沌而躁鬱的痛苦。

    那是因爲四百年前,她是被生生抽乾靈力,剖出血肉,消耗殆盡而死。她的神魂四百年來被混沌的戾氣裹挾着,從不得解脫。

    原來那時他驚鴻一瞥所感知到的那點痛苦,對於她所經受的一切來說,只是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噩夢裏單獨出現的是穆九歌的眼睛。初時它不甘而憤恨,其中灼灼燃燒着足以毀滅一切的怒火,但後來,他眼睜睜看着這雙眼睛逐漸冷下來,最後了無生氣,蒙上濃重的血色,只是混沌地看着這片天地。

    他幾乎不敢看,又逼着自己看着,一直看着,看她意識清醒地承受着這一切,看她直到最後都睜着的雙眼,看得痛不欲生,宛如經受一場凌遲。

    他曾拼命地想要攔住那些人,想要阻止這一切,可一切仍舊重複上演着。他縱是疼得渾身顫抖,亦無法回到過去減輕她的一分痛苦。

    甚至,他曾經也是加害者中的一員,就算是渾渾噩噩裹挾其中,全程懵懂不知發生了什麼,他也依然參與了、受益了。

    他本已知道自己做錯了,所以甘願陪在她身邊,一心想要贖罪。可直到如今,他才明白過來,他要如何才能贖清這樣的罪孽?

    ——————

    直到深夜,寧淮才清醒過來。

    季瀟月一邊要打理第二域的事,一邊還要忙着找穆九歌,忙得焦頭爛額,把寧淮丟下之後便再顧不上他了。

    在穆九歌走了之後,季瀟月試着給她傳訊,她接都不接,送去的信也都沒了下落。季瀟月心知她的狀態不對勁,但她功力太高,她若是不想被聯繫上,季瀟月就真的拿他沒辦法。無奈之下,季瀟月便只能去求助江水淇。

    江水淇本來也忙得很,這些日子穆九歌一直在幫於漫漫養魂,於漫漫的情況越來越樂觀,他也衣不解帶地守着他做出的傀儡,片刻都不肯假於人手。

    不過聽說了穆九歌的情況,江水淇立刻答應了。他舉全域之力尋找穆九歌,結果還真找到了她一點蹤跡:她自從離開之後,去了一趟魔宮的庫房,又在第一域幾處位置現身了,取走了一些法器和符咒等物,還有一些典籍,不知是要做什麼。

    但其中有一點很奇怪,她曾經進入過存放丹藥的宮殿,卻最終什麼也沒有拿走。

    穆九歌察覺到他們找她的勢頭,不僅沒停下,甚至還在最後一個出現的地方留下了江水淇之前給她的第一域的魔君令,明明白白擺出了態度:別來找我。

    魔君令還沒認主,只是由她隨身帶着才能讓他們根據魔君令追蹤她。她丟下魔君令之後,江水淇便更難以找到她的蹤跡了,此事把兩人都噎得不輕。

    不過有了點消息就是好事,季瀟月從那之後便派出不少人去找她。

    此時已經是兩天之後了。直到醫修來找季瀟月,她才知道寧淮已經醒了兩天,但一直水米未進,不吃藥,也不開口,每日只是沉默不言地看着某處出神,精神狀態堪憂。

    修真之人,尤其是到了寧淮的地步,原本不喫飯也是不礙事的。問題就是寧淮現在虛弱得很,先前留下的舊傷未愈,又昏迷了那麼久,需要依靠進食來恢復。

    都做到這一步了,季瀟月便乾脆去看看他。

    一進偏殿她便是一驚。寧淮坐在桌邊,就坐在那天穆九歌離開前所坐的位置,垂眸看着桌面,沉默不語。

    只這兩天時間,他便消瘦得厲害,原本的白袍裹在身上都有些寬鬆了,人倒是越發像一杆修竹,只是沉默得沒有活氣。

    都這樣了,季瀟月也不打算怎麼迂迴了,反正也不會更糟了。她直截了當道:“尊上那天其實是說……”

    “尊上”二字一出,寧淮的眼睛便動了動,終於活過來一點。

    “說讓我把你丟出去的。”她說道。

    寧淮:“我知道。”許是因爲很久不開口,他嗓音嘶啞得厲害,語調也生澀。

    季瀟月沒想到他當時竟然聽到了這些,便噎了一下,才接着道:“我不知你和尊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尊上曾經那樣看重你,爲了救你甘願以身犯險——你也知道入夢術是什麼東西,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在裏面。她對你,不可謂不真心,於情於理,你都不應該對她不利,你說是吧?”

    寧淮眨了下眼,脣線輕輕扯動,露出一個慘笑,卻比哭還難看:“我知道。”

    “尊上對我,情至義盡。是我對不起她。”

    季瀟月看他這樣上道,便也沒話說了。她默默打量寧淮的神色,實在想不通究竟會是什麼事情把他們好好一對璧人作弄成這樣。

    寧淮卻是站了起來,垂目道:“多謝。我還有事,不叨擾了。”

    季瀟月看他那單薄脆弱得彷彿風一吹就要晃兩晃的模樣,又有點不忍,猶豫道:“你的傷還沒好吧,要不再停兩天養養身子?”

    寧淮輕輕搖頭,眸中有種搖搖欲墜的星火,只道:“也該輪到我爲她做些什麼了。”

    那副模樣,說不出是溫柔還是絕望。

    季瀟月被寧淮震撼住了,又覺得一陣不詳,回過神時,寧淮已經消失了。

    與此同時,桌上那些尚未清理的茶杯粉末,不知何時竟也一併消失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