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何以解憂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彌補
    白水鎮的老街數十年如一日,清晨,白牆黑瓦氤氳在霧氣裏。杜康買了早飯回來,看到這大霧,想起自己上小學時。白水鎮小學在鎮東,當時那一片高樓還沒造起來,都是低矮的平房和連綿的田野,天未亮時的霧氣在目之所及處畫了一個圈,她和陳景隅走在上學路上,到了學校頭髮、眉毛、睫毛上都是霧氣凝成的水珠,小孩不覺得冷,還覺得好玩。

    陳景隅因此還生了一場病,害杜康被老太太罵了一頓。

    後來有市區下來的老師帶他們班,說霧氣裏其實都是灰塵,讓他們用帽子圍巾包好自己,孩子們才停下這個遊戲。

    杜康到家的時候,老太太在前屋煎藥,止咳平喘的方子,苦澀的藥味瀰漫在小小的廚房裏。

    “李叔說今朝的蒸缸羊肉好,我就買了羊肉面。”杜康說着,拿出厚布袋裏的兩個不鏽鋼飯盒,一一打開放到八仙桌上,“街上人都問怎麼石小姐不出來,我說石小姐生病了,不肯去醫院……”

    “咳嗽老早好了,不信你聽着!”老太太端坐到朝南的座位上,先挑了筷浸滿了羊肉湯汁的細面喫,“我就是捨不得這好藥,吃了潤肺!”

    面一入口就皺眉,“怎麼沒加辣。”

    老太太年輕時出去過的,能喫點辣,最喜歡在羊肉面里加寧城特產紅辣醬。這紅辣醬是本地特產,據說已經有三百多年曆史了,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時曾稱讚此醬是江南一絕,並親自定爲“進京貢品”。

    後來杜康去北京上學,在沙縣喫到的辣椒醬就和寧城的紅辣醬有些相似,卻總不似記憶中那般鮮香,但她還是習慣去喫。

    老太太不開心了,杜康便勸道:“咳嗽剛好不好喫辣的,奶奶忍一忍,過幾天再喫好伐?”

    老太太不說話,這是默認了。

    杜康又道:“您一到秋天就犯咳嗽,我們去市裏的醫院看看吧,做些檢查也好放心。”

    老太太不肯,“這麼大年紀了,去了醫院還能出來嗎?這檢查那檢查,沒病都要檢查些病出來,我不去!”

    杜康還要勸,老太太發了脾氣,“一回來就不讓我安生!再說我不吃了!”

    老小孩老小孩,老了變得和小孩一樣,不能講道理,只能用哄的。杜康掩下心中的不安,只能之後找機會再勸,或者等叔爺爺杜定國回國,他勸着,老太太說不定就肯去醫院了。

    她知道老太太一方面是怕自己真檢查出來什麼病,另一方面就是怕花錢。

    叔爺爺杜定國出國前拿來一張銀行卡,被老太太罵着扔出去了,回頭摸着杜康的頭髮嘆道:“誰都不知道你陳念阿姨的病在國外要花多少錢,況且還有景隅呢……這錢我們不能收,你叔爺爺要是給你,你也扔地上。”

    杜康記得牢牢的。

    她媽媽錢美華雖然不來看她,卻每年都會寄錢過來,老太太說都給她存在銀行裏,這錢不能動,是留給她上大學的。並讓她以後賺錢了還給媽媽。老太太總說“你媽媽不容易,嫁給一個老闆,日子看起來好,手頭估計也沒什麼錢”。老太太一向看得清世事,杜康便也記着這錢以後是要還的。

    她們祖孫倆全靠老太太的裁縫鋪生活,日常過日子倒也夠花,只是若是生了病……她看着家徒四壁的老房子,政府的補助老太太向來是不申請的,堅持給那些更需要幫助的人,家裏的空調、熱水器什麼的,都是鎮上的企業家捐贈給政府,政府派人來裝上的。

    這樣的家庭,她怎麼開口說要學畫畫啊。

    老太太給她的零花錢很大方,學校食堂也便宜,湯芸芸偶爾去超市買的玉米紅薯也不貴,她每天花十塊錢左右,一個月能攢不少。但學校之前的六套校服、寢室統一的被褥,都是她用攢的錢付的,還有班費雜七雜八的花銷,她小心翼翼的維持着自己在學校的體面。

    至於其他的……也許她不該奢望的吧。

    ……

    湯芸芸的生日在平安夜,杜康想着送她一條裙子,到膝蓋的長度就好,裙襬散開來,她穿着會很可愛。用金絲絨的面料,適合冬天,適合聖誕節,燈光下會一閃一閃的,像她人一樣會發光。然後最好是吊帶裙,天氣冷,裏面加一件黑色或白色的高領毛衣就很好看,外面也可以套外套。背後要有一個大大的蝴蝶結,這樣湯芸芸穿着就會像一個小公主。

    她看着自己畫的草圖,忐忑的拿給老太太看,希望老裁縫能幫她打個版。

    老太太戴着眼鏡眯着眼看了好一會兒,“有你好朋友的尺寸嗎?”

    “有!”杜康連連點頭,在紙上寫下湯芸芸的尺寸,她之前偷偷給她量過的。

    老太太“嗯”了一身,去後面庫房拿了一匹大紅色金絲絨布,然後拿起粉餅開始畫紙樣。

    “咦?”杜康驚訝了下,“奶奶您今天怎麼想着畫紙樣了?”

    老太太這個年紀的裁縫,已經熟能生巧到用剪刀在布料上直接開剪都不用劃線的程度了,不過爲了表示她的專業,她接了單還是會先在布料上畫幾道,省得顧客懸心。至於紙樣,那是好幾年沒見過了。

    “你的第一個板,自己留着吧。”老太太說着,手腳麻利的開始拼紙樣。

    杜康才知道這是老太太特地給她留作紀念的,她愣愣的想,老太太是明白她喜歡做衣服的吧,但她卻不能讓她以後就幹這個。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是老太太年少時永遠的遺憾。

    她應該去幫她彌補這段遺憾的。

    老太太依着紙樣在布上畫好,就撒手不管了。杜康這是第一次自己做衣服,小心翼翼的剪好,坐在縫紉機前給自己打氣。

    好在她是會這種老式的腳踩縫紉機的,隨着機器的“篤篤篤”聲,一條生日裙逐漸誕生。

    這是一個很奇妙的過程,由布變成衣服,彷彿一個魔法師賦予死物靈魂。

    那一瞬間,杜康整顆心都在顫抖。

    她最後手工縫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在裙子背部,用衣架掛起來,熨斗熨好,夕陽橙色的光芒灑在簡陋的店鋪裏,爲她第一次做的裙子鍍上一層金光。

    她是多麼滿足啊。

    老太太瞥了一眼,評價道:“做得還可以。”

    “真的嗎?!”杜康開心極了。

    “小姑娘穿穿可以了。”老太太慢悠悠笑了。

    杜康想,她會永遠記得這個畫面,老屋的擺設十幾年未變,她的倔強老太太坐在搖椅上,給她織着冬天的圍巾帽子,而她,滿心歡喜的期待着平安夜。

    週日一大早,陳景隅就來找杜康,他今天有事,不能和她一起回學校了。杜康算算時間,知道又到了他去醫院檢查身體的時候了,她跑回房間拿出之前老太太去廟會求的平安符遞給他。

    陳景隅笑笑,拉出脖子上掛着的紅繩,上面有一個青翠欲滴的平安扣,還有一個防水的小布袋,裏面是一張舊的符。他將舊的和杜康手裏那個換了一下,重新塞回袋子裏。

    “讓嬸嬸幫我給菩薩帶句話,這一年,多謝菩薩保佑了。”

    杜康看着他板正的背影,握緊了手中的舊符。

    老太太牀頭櫃子裏,這樣的舊符已經有了十六個。

    明明才一個多月,杜康卻已經不太適應自己一個人回學校了。

    她拎着一大袋繪畫材料,踏入校門的時候,鐘樓的指針和以往一樣剛剛指向下午一點。

    走到教學樓跟前了,她才發現他們班的門又沒開,保安大叔又睡遲了嗎?

    她心中一動,拿出公交卡,蹲在門前就開始研究,先插進去,應該是這個角度……怎麼插不進去呢?她拔出卡片,想了想,翻個面又要試——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話還真沒錯,上次還求我來着,這次準備自力更生?”微微諷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杜康被嚇了一跳,不知是心虛還是怎的,撐着門的手一抖,整個人就朝門倒了過去。

    她皺起臉,預想中的臉拍門慘案卻沒有發生,有一隻手,及時的擋在了兩者之間。

    林靳冉彎着腰,一手插在褲袋裏,一手貼在她臉上,揹着光的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緊窄的下頜微微收着,還有一雙無論何時都熠熠生輝的眼睛,正看着她。

    “能放開我的手了嗎?”他說。

    杜康注意力都在臉上,他的手很大,掌心乾燥,有着好像是打籃球磨出的繭子,貼在她臉上有微微的刺痛,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掌的紋路……

    聞言愣愣的偏了偏頭,林靳冉順勢收手,繭子劃過臉頰——

    “嘶……”她下意識捂住了臉。

    林靳冉頓了一下,捻了捻自己的手指,難得無措的樣子,“我弄傷你了?”

    杜康起身,“沒有,是我自己……”

    “頭擡起來。”他俯着身命令道。

    杜康對上他的眸子,難以承受那裏面的星光,慢慢仰起了頭。

    教學樓赭色的牆壁鋪滿視線,她看到他伸過來的手指,在即將觸碰時轉了方向,用指背輕輕在她臉上摩挲了一下。

    “紅了。”他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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